朱熹《四书》解释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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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9日 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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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四书》解释方法论韩民青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精神,是儒学思想。儒学思想发展到宋代,便以理学理论体系的 形态呈现;而理学理论形成精致体系的主要标志,则是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经过“四十余年 理会”直到晚年才完成定本的《四书集注》的问世。这实际意味着,在南宋理宗以后的六百 年里,中国社会的主导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在朱烹建构《四书》文本系统并进行重新解释的 过程中,由其《四书集注》阐发、组织与传播的。一部24万字的《四书集注》之所以能风云 际会,发挥如此深远的历史作用、获得如此重要的历史地位,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一个关 键性的要素,则是朱熹改革旧的经典解释方法、创立新的经典解释方法,对《四书》文本进 行了创造性的重新解释。朱子创立的《四书》解释方法论,具有理论的自觉性和运作的系 统性,是适应特定时代需要并在特定时代形成的。

一、朱熹《四书》解释方法论的系统性

朱熹的《四书》解释方法论,既是他解释《四书》的方法论,又是他研究儒学的方法论, 而且在一定意义上还是他认识世界、穷究“天下之理”的方法论。而这三层意义上的方法 论,又相互依存、相互影响、遵循“读书是格物一事”(《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7页。以下凡引此书,简称“语”)的思路统一于“道问学”系统之中。本文虽然主要从解 释《四书》文本的角度探讨他的这一方法论,但首先还是不能不立足于较为宽阔的层面考 察其系统性,以期先从整体上认识它,把握它。
在普遍的意义上,文本解释,是特定时代的解释主体,以特定的解释方法,透过历史文 本的表达方式,对其多层意义进行理解与阐释的活动过程。构成解释活动的基本要素,是 解释主体、解释方法和历史文本,三者相互依存、相互影响,任何一方都不能独立存在。因 此,要适应时代的需要,创立新的、具有系统性的解释方法,首先就必须立足时代前沿,对 解释活动三要素进行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把握。
朱熹就是成功的范例。
朱熹对于作为解释主体的读书人心理有着深入的研究。 朱熹认为,读书人成长之后,其心既“灵”且“虚”,能“具众理而应万事”(《孟子集注·尽 心》):“心官至灵,藏往知来”;(《朱子大全》,四部备要本,第85页。以下凡引此书,简称 “文”)“心有体用,未发之前是心之体,已发之际乃心之用”(语如页)。面对经典文本时, 他的心并非如佛学所谓的“空而无理”,而是“虽空而万物咸备,自有其先在之见”(文卷 56)。解读活动一开始,先在之见便“包蓄
不住,随事而发’’(语85页),设定对象,整理信 息,自始至终都发挥着重要的认识功能与实践功能。因此,解释文本,既要“唤醒”心灵,扩 大积极的先在之见,又要“虚心静虑”(文卷62),摒除消极的先在之见。
基于上述认识,也基于对时代课题的体认,朱熹对解读经典的目的与态度有较高的要 求:“人之所以为学者,以吾之心未若圣人之心故也。心未能若圣人之心,是以烛理未明, 无所准则。……故学者必因先达之言以求圣人之意,因圣人之意以达天地之理”(文卷 42);“然后即吾日用之间,参以往训之指,反复推究,以求其理之所在。然后意诚心正身 修,而推以治人,无往而不得其正者”(文卷61)。由此可以推知,他所倡导的解释活动具 有认知与建构的性质,其中跳跃着解释主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
朱熹对于作为解释对象的《四书》文本有着系统的研究。
朱熹发挥二程遗意,“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大学章句》),正式建立《四书》文本系 统,①然后又用“《大学》作间架,却以他书填补去”(语250页),引导广大学人“用力乎《大 学》、《论语》、《孟子》、《中庸》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文卷82)。于是,在他心目中,中国文 化史上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具有全新特色的经典文本系统:中华典籍以儒学经典为核心,儒 学经典以《四书》文本为核心。而在《四书》文本系统内,《大学》的间架是三纲八目,《论语》的根本是仁以贯之,《孟子》的精微在养心知天,《中庸》的高妙在诚意正心;它们依次结合, 正好构成了一种涵盖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等各个领域的,开放而完整的思想体系与理论 模式,可以容纳一切“内圣外王”之学,便于吸收一切佛老精微之理。
基于对《四书》文本系统的建构,朱熹进而认识到,《四书》在总体上蕴含着一个无尽的 意义世界,其中跳跃着“圣人之心”,充满了“天下之理”。他所谓的“圣人之心”,主要是经 典作家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对天下之理的体验;他所谓的“天下之理”,既是万物的本原,又 是万物的规律,还是构成万物相互关系的决定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对于《四书》的表达式有着独到的研究。他发现,作为“圣人之心” 与“天下之理’’的外化形式,《四书》的结构或外显或内隐,大都分合恰当,衔接有力,完整而 严密。特别是《孟子》,“首尾照应,血脉贯通,语意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语436页)。 《四书》的语言也很有特色:一是“即事言理”,富于启示性,如“《论语》不说心,只说事实”, 但事实体现了心(语429页);二
是“从容周到”,具有周遍性,“一似没紧要说出来,自是包 含无限道理,无些渗漏’’(语444页);三是语如其人,充分个性化,如“《论语》中言语,真能 穷究极其纤悉,无不透彻,如从孔子肚里穿过,孔子肝肺尽知了,岂不是孔子!”(语432页)
朱熹对于历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解释方法有着独到的研究。
自晚周以来,经典文献的解释就一直是中华民族文化生活中的伟业盛事。在漫长的 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历代学者立足当下社会,不断地改革旧的解释方法, 创立新的解释方法,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与教训。深入研究在历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 的解释方法,正确地吸取其经验教训,也就成为在新的时代里创立新的解释方法的前提条 件。在这方面,朱熹有着独到的见解,例如:
窃谓秦汉以来,圣学不传,儒者惟知章句训诂之为事,而不知复求圣人之意, 以明夫性命道德之归。至于近世,先知先觉之士始发明之,则学者既有以知夫前 日为陋矣。然或乃徒颂其言以为高,而又初不知深求其意;甚者遂至于脱略章 勾,陵藉训话,坐谈空妙,展转相迷。而其为患反有甚于前日之为陋者。(文卷 75) ”
惟知章句训诂之为事”,曾经是汉唐时代最为流行的解释方法,对于传承儒学发挥过重要 作用,但朱子深刻地指出了它“不知复求圣人之意”、缺乏理论创新的局限。“陵藉训诂,坐 谈空妙”,曾经是北宋南宋最为时兴的解释方法,对于改造儒学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朱子大 胆地揭破了它“脱略章句”、缺乏文本依据的弊端。在他看来,在当时的社会文化条件下, 要顺利地改造儒学、真正地建构理学,最好是取二者之长而去其短,创建新的解释方法。 他的这种见解,在当时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正因为朱子对解释主体、《四书》文本、历史上重要的解释方法都有如此深入而全面的 研究,所以他就能把握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真正完成改革旧的解释方法、创建新的解释 方法的历史任务。他对自己的《四书》解释方法论充满自信,从多种角度进行过概述。如:
读书之法,要当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而体验乎 操存践履之实;然后心静理明,渐见意味。(文卷56)
循序渐进:以二书言之,则先《论》而后《孟》,通一书而后及一书。以一书言 之,则其篇章文句、首尾次第亦各有序而不可乱也。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 前则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文卷74)
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 现其发越;次读
《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语249)
(解读)若不从文字上做工夫,又茫然不知下手处;若是字字而求句句而论, 不于身心上著切体认,则又无所益。(语435页)
这道理,须是见得是如此了,验之于物,又如此;验之吾身,又如此;以至见天 下道理皆端的如此了,方得。(语2618页)
熟悉朱子《四书》解释理论与实践的人都可以理解,这些概述虽然是片断的,但其中蕴涵的 解释方法论却是系统的。其系统性,主要表现为:
第一,朱熹既强调“循序而有常”,又强调“致一而不懈”,并将二者统一起来,其实质, 是强调解释方法与解释目的的统一。所谓“循序而有常”,包含有两层涵义:一层涵义是, 解释主体面对不同的经典文本,有不同的解释方法;面对同一经典文本的不同问题,也有 不同的解释方法。另一层涵义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解释主体都必须“循序渐进”,依次 面对不同的文本,依次处理不同的问题,并将各种解释方法依次运用,结合运用,逐层推 捱,逐书推捱,形成一个完整而有效的解释过程。而引导解释主体不断“循序渐进”的向导 和动力,则是“致一不懈”亦即“因圣人之意以达天地之理”的目标与精神。这样,解释方法 也就由解释《四书》文本的层次进入了探究“天地之理”的层次。
第二、朱熹既强调“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的必须,又强调“体验乎操存践履之实”的重 要;既强调解读经典“须见得道理是如此”,又强调须将解释所得的道理“验之于物”、“验之 吾身”;既强调在解读过程中逐步“理会”,又强调在社会生活里逐一“践行”,并将这两方面 统一起来。其实质,是强调《四书》解释与社会实践的统一。而其中的关键,则是遵循他自 己论述的“知行相须”(语148页)路线,将生活体验融贯并推动解释进程,以社会实践参验 并丰富解释成果,让“对文本的运用”统帅“对文本的解释”,从而使解释进程的终始两端都 向社会实践延伸。这样,解释方法也就由解释《四书》文本的层次进入了正心修身并“推以 治人”的层次。
第三、朱熹既强调解读“四书”要“通一书而后及一书”,又强调解读“四书”要有不同的 重点与途径,并将二者统一起来,其实质,是强调解释效应上的个人“兴起感发”与建立理 学体系的统一。这一解释策略亦即“《大学》定规模——《论语》立根本——《孟子》观发越 ——《中庸》求精微”的提出,又是从“四书”思想内容相互补充、相互发明、自成系统的实际 出发,不但立足于解释者“兴起有所感发,有所惩创”(语2090页)的解释效果的获
得,而且着意于以“理”为最高范畴、以复性为根本指归的理学体系内在逻辑的建构。这样,解释方 法也就由解释《四书》文本的层次进入了改造儒学、建立理学理论体系的层次。
第四、朱熹既强调“从文字上做工夫”,又强调“于身心上著切体认”,并将二者统一起 来,其实质,是强调语言解释与心理解释的结合与统一。在解释《四书》文本的层次上,这 是两种最基本的解释方法。朱熹在总结前人解释经验、改革原有解释方法的同时,为语言 解释和心理解释开拓了新的途径,创立了新的法门,使之相互结合、相互贯通,发展到了一 个新的历史阶段,因而也就是本文在下面要重点研究的内容。这样,解释方法也就由解释 《四书》文本的层次进人了发展中国古典解释学方法论的层次。

二、以逐层推捱为关键的语言解释

对于历史文本而言,语言表达既是著作者生命体验的外化形式,又是解释者理解解释 的普遍媒介。在朱熹的《四书》解释方法论系统里,“字求其训,句索其旨”的语言解释受到 了高度的重视,居于基础与前提的地位。朱子实际认定,正是通过语言表达,著作者的生 命体验才得以塑造,才得以呈现,“圣人之言,即圣人之心”(语2913页),“学者之于经,未 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文卷81);只有作好语言解释,“相穿纽处,一一认得,如自己 做出来底一般,方能玩味反复,向上有透处”(语191页)。在他以前,还未见有学者从解释 理论上如此论证语言解释的重要意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朱子还在总结千百年来语言 解释的方法与经验的基础上,从方法论的高度创建了语言解释的新法门。
第一,朱子认为:语言解释首先要立足具体语境,打通相关语境,“剖析名义”。
中国古典解释学经历过以“随文释义”为主要形式的发展阶段。很早以来,解释者们 就体察到文本的句段章篇对词义的确定作用和丰富作用,因而注重立足具体语境解释具 体的词义。朱熹则在此基础上进而提出:
大凡理会义理,须先剖析得名义界分,各有归者;然后于中自然有贯通处。 虽曰贯通,而浑然之中所谓粲然者,初未尝乱也。(文卷42)
看经传有不可晓处,且要旁通。待其浃洽,则当触类而可通矣。(语190页)
凡读书,须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著一字。……(语192页)
古代汉语词汇,以单音词为主体,一词往往多义,一义常常浑融,其指称意义固然早已 约定俗成,而其理性意义,情感意义则多数融进了使用者的生命体验。因此,要解释好经 典文本,首先必须全面准确地揭示重要词语概念的内涵与
外延,体察其中隐含的著作者的 生命体验。这便是“剖析得名义界分”。而要全面准确剖析得名义界分,则既要细致,使之 “各有归者”,又要通达,“不可泥著一字”;既要各随文本,立足具体语境,又要触类旁通,打 通相关语境。只有如此,才可能真正消除语言障碍、打通双方“视界”,“如对面说话,彼此 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文卷62),在对话境界中“谈”出著作者自己也未必明确意识到的意义。
[例1]《论语·泰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集 注》: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朱子语类》第 927页:弘,不只是有度量、能客物之谓,正是“执德不弘”之弘。是无所不容,心 里无足时,不说我德已如此便住。如无底之谷,掷一物于中,无有穷尽。
[例2]《论语·子张》: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驾,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朱子语类》第194页:人多以宽大训弘字,大无意味,如何接连得“焉能为有,焉 能为亡”,文义相贯。盖弘字有深沉厚重之意。横渠谓“义理,深沉方有造,非浅 易轻浮所可得也”。此语最佳。
对于原文的关键词“弘”,朱子着意多方剖析。在解释旨趣上,他不仅求准求稳,而且 求新求深。他不屑于那种宽泛平淡、人云亦云的训解,而追求一种超越的、有“意味”的解 释,那就是除了一般“疏通原文”以外,还能以理学精神启迪人,以圣贤人格感召人。在解 释方法上,首先,他紧扣“文义相贯”的法则,立足具体语境,以剖析名义,强调“弘”字不应 训解为“宽大”或“能容物”,因为这是没有“意味”的。接着,他以曾子之语与子张之语相比 照,打通两个相关的语境,从而使“弘”既要“接连得”“任重道远”,又要“接连得”“焉能为 有”,实际是要“接连得”儒家圣贤人格,并且立于一种跨时空、多维度的“视界”之中。这 样,展现在读者眼前,“弘”字就多有“文外之重旨”,它所蕴含的,不仅有子张的思想、有曾 子阶情操,而且还有解释者朱子的体验,其意义自然是新的、深的、活的,有“深沉有造”的 精神,又有“无穷无尽”的气度。如此解释,宛如引导读者进到一个美好的意境:这里,孔门 高足、理学大师在“彼此对答”,探讨“深沉有造”、“无有穷年尽”的人生境界。
第二、朱子指出:语言解释关键在自下面做上去,自上面做下来,“逐层推提”。
在作为言语作品的历史文本里,词语的组合是最基础的。在它之上,还有句子的组 合、段落的组合、篇章的组合等等。它们
分层装置,形成了文本内在的逻辑结构和“召唤结 构”。“剖析名义”是首要的,但必须置于“逐层推提”的进程之中。朱熹在这方面体悟较 深,创获颇多。如:
读书,须有次序。且如一章三句,先理会上一句,待通透,次理会第二句、第 三句,待分晓;然后将全章反复玩味。(语189页)
今又须逐段子细玩味,反来复去。……脚踏这一段了,又看第二段。如此逐 旋捱去,捱得多后,却见头头道理都到。(语167页)
大凡为学有两样:一者是自下面做上去,一者是自上面做下来。自下面做上 去,便是就事物上旋寻个道理凑合将去,得到上面板处,亦只一理。自上面做下 者,先见得个大体,却自此而观事物,见其莫不有个当然之理,此所谓自大本而推 之达道也。(语2762页)
首先,朱子认为,历史文本自有内在的“文势语脉”。它实际是指包括词义、句意、章旨、逻辑结构在内的各种要素组合而形成的一种语意的自然流注,常常反映出外部世界的 自然秩序,表现出著作者的意识流行。解释者只有把握好文本的“文势语脉”,才能体察出 著作者自觉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理念与情感,从而揭示其意向,阐发其精微。其次,朱子要 求,解释者应该沿着文本的“文势语脉”开始两种“逐层推提”的运作过程:“一者是自下面 做上去”,“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文卷74)。解释者要达到任何 一级水平,都必须首先达到所有更低级的水平,以便运用经验,使解释预期与信息接收相 互作用并达到统一。“一者是自上面做下来”,“先见得大纲道理了,然后详究节目”(语 2835页)。这实际是“自上而下”地对文本信息进行逐级的整合与加工。
〔例3〕《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章句》:命,犹 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 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 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 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 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中庸》一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 密”,这就是它的“大本大原”,其首章乃“一篇之体要”,开头这三句,“首明道之本原出于 天”,更是首章以至全书的“总纲”,这就是它的“文势语脉”。(《中庸章句》)他正是本着这 一
认识,来具体解释《中庸》文本的。
关于“天命”之“命”,朱子先训为“令”,紧接着又引申开去:“理亦赋焉,犹命令也”。正 是在这个引申发挥之中,他将“天”与“理”解释成为宇宙本体,“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 以成形,而理亦赋焉。”“天命”一语的本体意义已明,那么,“性”字就必然要解释为“理”,因 为天生万物,人物因各得其所赋予之理以为德,亦即性。“性”字的意义既已为“理”,那么, “道”字就必须解释为“路”,因为人物各循其性,莫不各有当行之路;而且,依照“文势语 脉”,“性与道相对,则性是体,道是用”(语1492页)。对于“修”字,郑玄在《礼记注》中训为 “治”,可是朱子却解释为“品节”,意思显得更为准确、显豁,而其依据则是上句的“道”既已 训为“路”,则必有“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修”字既已解释为“品节”,那么, 下文所谓“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就合乎逻辑了。由此可见,他这一段著名解释的成 功,主要就是得力于“先理会上一句,待通透,次理会第二句”式的“逐层推捱”。他将伦理 规范提到宇宙本体的高度加以解说,从文本里阐发出大量新义,可又使人感到,这全都契 合文本的内在逻辑结构。
第三,朱子强调,语言解释的要诀是略释文义名物,引导学者自求。
朱熹十分重视语言解释,但又绝不迷信语言解释。他虽然不象王弼那样张扬“得意忘 言”,却大力倡导“略释文义名物,而使学者自求之”。根据他的理解,经典文本的语言只是 天下之理的符号形式,而并非天下之理本身,“天下自有一个道理在,若大路然,圣人之言,便是一个引路底”(语2756页)。同样,进行语言解释也只“是一个引路底”,因此,他强调 语言解释的要诀,是消除语言障碍,打通解释者与著作者的“视界”,“先教自家心里分明历 落,如与古人对面说话,彼此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文卷62)。
总之,朱子创立的语言解释方法,以打通语境而剖析名义为前导,以上下互动而逐层 推捱为关键,以略释名物而使人自求为要诀,其根本旨趣,就是引导解释者进入与著作者 平等对话的境界。因此,它呼唤着心理解释。

三、以唤醒体验为契机的心理解释

语言解释的主要作用是引导解释者进入与著作者平等对话的境界。然而,解释者如 何通过语言解释进入对话境界,进入这一境界之后又如何“自求”圣人之心与天下之理呢? 朱子认为:“大凡看书,要看了又看,逐段、逐句、逐字理会,仍参诸解、传,说教通透,使道理 与自家心
相肯,方得。读书要自家道理挟洽透彻”(语162页)——关键是要在进行语言解 释的同时,与之相结合地进行以唤醒体验为契机的心理解释:
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自家只借他言 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语18l页)
且须先操存涵养,然后看文字,方始有浃洽处,若只于文字上寻索,不就自家 心里下工夫,如何贯通?(语2871页)
朱熹重视语言解释以揭示文本表层的话语意义,更重视心理解释以体验文本深层的 心理态势,因而将心理解释视为整个解释的核心与最高境界。他所创立的心理解释方法, 发源于孟子首倡的“以意逆志”,获益于王弼尝试的“触类而思”,借鉴了禅宗高扬的“活参” 之法,发展了张载提出的“心解”之论,具有自己独特的理论内涵与运作程序:
首先是“唤醒”。一位学生旧年读书,到文字通解时却又不能心有所悟,因而前来请 教。朱子有针对性地提出:“如今学者大要在唤醒上!”(语2745页)所谓“唤醒”,其实就是 输入经典文本的信息,激活解释主体那“万理具足”、“能应万事”的心灵,从而主动地发挥 “心”的认识功能与实践功能,形成思维定势和情感趋向。“道理固定自家本有,但如今隔 一隔了,须逐旋揩磨呼唤得归。然无一唤便见之理,不若且虚心读书”(语2913页)。心灵 被“唤醒”之后,逐渐“分明历落,如与古人对面说话,彼此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此外 都无闲杂话说,方是得个入处”(文卷62)。
其次是“体验”。朱子反复告诫:“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语181 页):“读书,须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语2887页)。所谓“体验”,主要是指“以书观 书,以物观物,以他说看他说”(语181页),“体之于心而识之”(语2773页),亦即解释者怀 着已被“唤醒”的心灵,以“设身处地”的方式,主动地对文本中蕴含的生命体验进行亲身感 受,从心理上转移到著作者的心境之中,在两心融合、物我两忘、浑然同一的过程里形成认识。正如他说的:
圣贤之言,则反求诸心,而加涵泳之功。……积日累月,存验扩充,庶乎其真 有省,而孔孟之心殆可识矣。(文卷43)
入门之道,是将自家身已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久之与已为一。(语446 页)
显然,与孟子、王弼、禅宗、张载所论相比较,朱子阐扬的“体验”具有更为明确、丰富、深刻 的涵义。他已经接近德国哲人狄尔泰描述的“体验”。诸如: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超越 时空距离、淡忘主客界限、“以他说看他说”;感受作者原有的体验、深入作者表现的心境
、 “如当面说话相似”;激发想象、融进自我、“将自家身已入那道理中去”——都是朱子论说 的“体验”的内涵。这样反复体验,必然“渐渐相亲、久之与己为一”,形成近似于哲学解释 学大师伽达默尔揭示的“视域融合”的境界。
再次是“浃洽”。心灵“唤醒”之后进行反复“体验”,其效果应该是“渐渐相亲”、融会 “浃洽”。这正是朱子鼓励学者追求的解释境界:
读书更须从浅近平易处理会,应用切身处体察,渐次接续,勿令间断,久之自 然意味浃洽,伦类贯通。(文卷52)
看文字,须是时复玩味,庶几忽然感悟,到得又理与践履处融会,方是自得。 这个意思,与寻常思索而得不同。(语2631页)
可见,朱子向往的“浃洽”,是指解释者的心灵与著作者的心灵亦即解释者的先在之见与著 作者的生命体验,“忽然感悟”,“伦类贯通”,完全同化,从而产生认识的飞跃,建构出新的 意义;同时也是指“自家之心便是圣人之心”的那种“洞彻虚明”的精神境界。根据美国人 本主义心理学创建者马斯洛的研究,在人的体验高峰状态中,“知觉可能是相对超越自我 的、忘我的、无我的”。朱子描述的“浃洽”状态,正与此相近,其特征是“忽然感悟”、“物 我两忘”、“与寻常思索而得不同”。
最后是“兴起”。朱熹指出,由“唤醒”、“体验”而“浃洽”,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是“兴起”。 他以读《诗》为例作过说明:“须是读了有兴起处,方是读《诗》。若不能兴起,便不是读 《诗》”(语2086页)。并且又推广到普遍:“如今读书,须是加沈潜之功,将义理去浇灌胸 腹,渐渐荡涤,去那许多浅近鄙陋之见”,“使吾方寸之间,虚明洞彻,无毫发之不尽。然后 意诚心正身修,而推以治人,无往而不得其正者”(文卷61)。概而言之,“兴”是“感发志 意”(《论语集注·阳货》);“兴起”则是解释者志意感发,心胸明彻,将经典文本的意义与精 神化为自我行为的动力与指南,奋起践行,修己治人。然而,如此一来,他也就将经典解释纳入了“修己治人”的理学轨道。其得其失,都由此而生。
以上四项连贯的心理解释方法与活动,“唤醒——体验——浃洽——兴起”,既以语言 解释为基础,又与语言解释结合进行,次序分明,互渗互动,直入精微,有哲学的精义,有美 学的韵致,有与社会实践相续相须的意趣,从而构成了朱子心理解释方法论的基本精神与 完整程序。在中国古典解释学历史上,具有很大的独创性;在《四书》解释实践中,产生了 跨时代的影响。
〔例4〕《论语·子罕》:子在川
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集注》: 夫,音扶。舍,上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 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友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 断也。
为了便于比较分析,这里再引用梁代学者皇侃《论语义疏》的注释及其所援引的东晋 学者孙绰的解说:
孙绰曰: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犹不兴,所以忧叹。 皇侃云: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 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者也。
对于孔子的这一段富于抒情特征和“召唤结构”的至理名言,三个时代的三位学者都 进行了语言解释,又都不满足于语言解释而进行了心理解释,心理解释才是他们的侧重 点。在心理解释过程中,他们首先都“唤醒”了各自时代所形成的、各自充满人生经验的心 灵,接着都尽力设身处地、亲身感受,“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但是,他们各自所唤醒 的心灵不同,所进行的体验不同,因此所作出的解释也就明显不同。朱子不满意孙、皇二 人的解释。他所“唤醒”的,是自己对时代课题的体认,是自己那“万理具足”的心灵;他所 作的“体验”,是“要义理相接去”,是“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由“逝者如斯”的表达式,他 领悟到这一意象所隐喻的“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的运动特征;而由这一运动特征, 他又引申出最是具有这一特征的“天地之化”、“道体本然”。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从“逝 者如斯”一语里阐释出天地万物之本体。接着,他又由“天地之化”是如此,推想到“人物之 生”也应如此;进而再由此论断:孔子正是借“不舍昼夜”的“川流”“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 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这样,他就自然而然地从“不舍昼夜”一语里发掘出儒家人格 之精神。于是,他在这段解释中,没有流露出孙绰那“时已晏而道犹不兴”的忧虑,没有抒发出皇侃那“向我非今我”的感叹,而是建构起了理学的本体理论与人格理想。
〔例5〕《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 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集注》:贯,通也。唯 者,应之速而无疑者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 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夫子知其真积力久,将有所 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应之速而无疑也。《朱子语类》第678页:盖曾子知万事各有一理,
而未知万理本乎一理,故圣人指以语之。曾子是以 言下有得……
这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解释过程。首先,朱子将“贯”训为“通”;这是一般的语言解 释,但他并未就此止步。接着,他由吾道一以通贯的句意推扩开去,引导读者窥见到一种 本体论:万事各有一理,万理本乎一理,此最高之理便是宇宙本体;它化生天地万物,又内 在地蕴含于天地万物,此则“理一分殊”之道(语677页)。这种解释,既有“逐层推捱”,又 有“推本索言”,是语言解释与心理解释的结合。然后,他又依据原文的记载,想象孔子与 曾子对话阶情景并从理论上加以解释,生动而深刻地描绘出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认识历程: 曾子原已“积累有渐”、“真积力久”,经过孔子“呼而告之”、“指以语之”,终于“豁然贯通”、 “言下有得”。这一认识过程,恰好有力地印证了理学的心性论。这种解释,以“唤醒”、“体 验”为契机,是富有建构功能的心理解释。于是,理学的本体论、心性论、认识论,都从整个 解释中呼之欲出了。

原载于《孔子研究》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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