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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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的诞生
张 沛
内容提要本文是对莫尔《乌托邦》的重读。乌托邦的建
国历史印
证了马基雅维里的“逆取顺守”学说,并因其宗教宽容政策而成为近代
自由主义国
家的雏形。然而,乌托邦的信仰自由是有底线的,这就是禁
止无神论;就此而言,乌托邦是一个围绕自
身意识形态之轴运转的封闭
社会。作为封闭社会,乌托邦预示了后来的Panopticon(环形监
狱)式
现代社会。因此,乌托邦构成了自身的反讽,即反乌托邦。在这个意义
上.乌托邦的
诞生也就是乌托邦的死亡。
关键词 乌托邦 自由主义 封闭社会 反乌托邦
柏拉图《理想
国》第九卷结尾处,苏格拉底告诉格老孔:哲人参与政事仅限
于理想中的城邦,除非出现神迹,哲人不
会参与现实的城邦政治。格老孔表示理
解,但他认为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理想城邦。对此苏格拉底回答
道:
或许天上建有它的一个原型,让凡是希望看见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
定居下来。至于
它是现在存在还是将来才能存在,都没关系。反正他只有在
这种城邦里才能参加政治,而不能在别的任
何国家里参加。①
苏格拉底(确切说是柏拉图)对于在地上实现哲人的理想国没有信心,因此
“退藏于密”而寄希望于“神迹”。其实,哲人“退藏于密”本属无奈之举:理
想原是现实的理想,
哲人的终极关切固在于现实政治。如果说“神迹”意谓现实
或实践的“不可能”,那么哲人的理想究竟
如何才能在地上实现呢?柏拉图的答
①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
6年,第386页。
・
ll9-
外国文学评论No.4,2010
案是:别无他途,除非哲人成为王者,或是王者因神迹成为哲人(473D)①。既
然王者
成为哲人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神迹”,那么唯一可能的途径便是哲人成
为王者,即所谓“哲人王”。
不过这个方案也存在着…个问题:哲人如何才能成
为王者?柏拉图对此未置一词。他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
哲人如何成为王者?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鉴于柏拉图的“王者”不是一般
意义上的王者
,而是人类文明的立法者,这个问题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一
千八百多年后,英国人文主义者莫
尔在《乌托邦》中解答了上述“柏拉
图难题”。据书中人物拉斐尔・希斯罗德(Raphael Hy
thlodaeus)②介绍:乌托邦
原名阿布拉克萨(Abraxa),被乌托(Utopus)征
服后成为乌托邦③;乌托为他的
国家制定了各项制度和法律,乌托邦由此成为繁荣富强的首善之邦。如
果说,乌
托邦之王乌托是《乌托邦》作者莫尔在书中的化身(莫尔曾致信伊拉斯谟,说
他在
幻想中看到“我的乌托邦国民选我做他们的永恒君主”云云④,即是明证),
那么真正的乌托邦之王(
立法者)不是别人,正是莫尔本人。因此,乌托成为乌
托邦之王(立法者)这一虚拟事实,即代表了莫
尔对“哲人如何成为王者”这
个现实问题的回答。
那么,乌托是如何成为乌托邦之王的呢?
希斯罗德告诉莫尔(或者说莫尔告
诉我们):乌托听说乌托邦(当时还叫阿布拉克萨)居民在他来到之
前就一直因
宗教问题而争执,又看到各个教派彼此为敌,于是乘机将其征服而创立了乌托
①
柏拉图在致朋友的一封信中也表述'『同样的观点,见《书信七》326A—B。
②这是一个希腊文名
字:“Raphael”意为“带来真理的人”(purveyor of truth),“Hythloda
eus”意为“擅长说谎
者”(expertintrilfes,well—learnedin
nonsense),仿佛中国的“子虚”、“乌有先生”、“贾雨(语)村言”。书中介绍他钟
情希
腊哲学,认为罗马作家除塞内加和西塞罗外一无可取(这其实是莫尔的夫子A道——他本人亦倾心希腊哲学,特别
是柏拉图),曾随Amefigo vespucci——历史上美洲的发现者——三次出海航行,但
他“不像派林诺斯,而像尤利西斯,
确切说是柏拉图”。按派林诺斯(Palinurus)是古罗马
诗人维吉尔史诗《艾涅阿斯纪》(Aeneid)主人公埃涅阿斯(Aene.
as)的舵手,曾失事
坠海。又,柏拉图曾在《理想国》末卷转述厄洛斯(Er)还阳后讲述的阴间见闻,说灵魂根据抽签
结
果转世投胎,排在最后的奥德修斯(即尤利西斯)抽到的是“一种只需关心自己事物的普通公民的生活”(620
C);而
他在《斐德罗篇》(Phaedro)中借“苏格拉底”之口寅称哲人的工作是认识自己(2
30A)。“关心自己的事物”即“认
识自己”,因此可以断定:苏格拉底是奥德修斯的后身,而柏拉
图作为苏格拉底的传人,可谓奥德修斯的再世后身。后身
复有后身,如Raphael Hythlo
daeus即是。在这个意义上,Raphael Hythlodaeus既是古希腊哲人(柏拉图)的现代(
17世
纪初)投影化身,也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莫尔)的形象代言。
③莫尔1515年
出使佛兰德斯时,曾在Antwerp停留,《乌托邦》即写作于此时。莫尔在书中告诉我们:他在Ant— <
br>werp停留时结识了拉斐尔・希斯罗德,后者刚从乌托邦返回欧洲;他在5年前(即1510年)来到乌
托邦,而当时乌托邦
已有1760年的历史。据此推算,乌托邦建国于公元前250年。
④
To Erasmus(London,4 December 1516).Frances Rogers(
ed.),St.Thomas More:SelectedLetter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7)85
・
120.
邦①。原来,和历史上的许多开国之君一样(如英国的威廉一世和亨利七世)
,
乌托正是通过军事征服而取得政权的。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乌托的王者身份
是否合法
?当然,乌托邦的官方史书会说这是一场正义战胜邪恶的解放战争;但
是换个角度看,这也是一次成功
的外来人侵。相对外来征服者的胜利,阿布拉克
萨人实正经历了亡国的不幸;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
说,乌托是乌托邦的王
者,同时也是——而且首先是——阿布拉克萨的僭夺者。
乌托为他的
人民带来了文明的制度和幸福的生活。希斯罗德告诉我们:乌托
取得胜利后,立刻规定任何人不得因其
宗教信仰而受到迫害(这后来成为乌托邦
最古老的一条法律),又下令修建了外观、语言、风俗和法律
(以信仰自由、农
业为本、财产公有、选举代议为其大端)都几乎完全相同的五十四座城市。②作 <
br>为乌托邦生活的总设计师,乌托是成功的:原先椎鲁鄙陋的阿布拉克萨人被教化
为高度文明的乌
托邦国民,而一千六百年后,当希斯罗德来到这里时,他发现乌
托邦不仅是他见到过的“最好国家”,
甚至是“唯 名副其实的国家”③。
那么,这是否能够证明乌托征服一建国的合法性呢?伊拉斯谟(我
们知道,
他是莫尔的知交好友)断言:即便是最正义的战争也伴随着一系列罪恶④。几乎
与
此同时⑤,马基雅维里在《论李维》一书中指出:
假如确实要在这种地方创建或维持共和国,那就必须
把它推向奉行王道
的国家,而不是奉行民治的国家。这样一来,对于那些因其骄横而难以用法
律驯化的人,可以用近乎王权的方式加以降服。(1卷l8章)⑥
他又说:
任何共和国或
王国的创建,或抛开旧制的全盘改造,只能是一人所为,
要不然它绝无可能秩序井然,即或有成,亦属
凤毛麟角。确实,必须由单独
一
人赋予它模式,制度的建立端赖他的智慧。因此,共和国的精
明的缔造
①
②
③
Thomas More,Utopia,edited
by Edward Surtz,S.J.(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
versity.1964)133.
Thomas More,Utopia,P 133&PP.
60—61.
Thomas More,Utopia,p 60&P,146,
④伊拉斯
谟:《论基督教君主的教育》第11章,李康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2页。
⑤《论
基督教君主的教育》和《乌托邦》同年出版(1615年),《论李维》出版虽迟(1531年),但创作于15
13—
1517年,与前两书基本同时。
⑥马基雅维里:《论李维》,冯克利译,上海人民
出版社,2005年同书,第100页。
外国文学评论No.4,2010
者,意欲增进共同福祉而非一己私利,不计个人存废而为大家的祖国着想,
就应当尽量大权独揽。……
行为使他蒙羞,结果将给予宽宥,此为当然之
理。如罗慕路斯之所为,只要结果为善,行动总会得到宽
宥。(1卷9章)①
因此——
既然正常手段已非良善,故而正常手段已不足以竟其功;人必
借反常手
段,譬如暴力与军队,才能在城里人各行其是之前,按自己的方式加以整
饬。(1
卷18章)②
我们发现,马基雅维里的教诲几乎是为乌托量身定做。在马基雅维里看来,为了安 邦定国的大计,统治者(立法者)可以不择手段,最好大权独揽,因为“只要结
果为善,行动总会
得到宽宥”。他的言论令人想起中国古人说的“逆取顺守”。
“逆取顺守”一说首见于《史记・郦生陆
贾列传》: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
诗书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
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
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
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
而有之?”
中国古人认为汤、武以下伐上,是为“逆取”;之后施行王道,是为“顺守”。
事实上,正统儒家认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未尝因其“逆取”而非
之③。如齐宣王问孟子
:“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对日:“于传有之。”又
问:“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日:“贼仁
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
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荀子也说:
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
①<
br>②
③
马基雅维里:《论李维》,第7l页。按:罗慕路斯(Romulus)是罗马的创
建者和首任国王,筑城时与孪生兄弟
马基雅维里:《论李维》,第100页。
见《易・革卦
・彖传》。当然也有不同意见,如道家就认为:“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
瑞摩
斯(Remus)发生争执而杀死后者。
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庄子・盗跖》)此
不具论。
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
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
天下,汤武不弑君
,由此效之也。(《荀子・正论》)
不过另一方面,儒家宣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左传・
襄公二十四
年》),认为武功不如文德。如孔子谓舜帝之《韶》①“尽美矣,又尽善也”,谓
武王之《武》②“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即申此意。为何说武功
不如文德?首先
,战争难免使用诈力③;其次,战争必将伤害无辜。二者均有悖
仁义之道,而儒家认为“行一不义、杀
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苟
子・王霸》)④,又称:
春秋之义,贵信而贱诈,诈
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弗为也。是以仲尼
之门,五尺童子言羞称五伯。为其诈以成功,苟为而已也,
故不足称于大君
子之门。(《春秋繁露・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⑤
照此,如果使用诈
力以成其功,则不但“逆取”本身不可取,甚至事后的“顺守”
也不足以证明先前之“逆取”为正当。
手段和结果相互映射自身于对方之中:只有
正义的手段,才有正义的结果;换言之,手段和结果都必须
符合正义(所谓“由仁
义行”)。在这个意义上,结果不但不能证明手段,反而需要手段来证明。 <
br>现在我们回到这个问题:乌托的“逆取”即武力征服是否合法(合乎正
义)?书中介绍,乌托征
服前的阿布拉克萨(或者说史前乌托邦)因宗教纷争而
全民内战,事实上已经陷入无政府的“自然状态
”(这显然是影射内战时期的英
国⑥)。根据霍布斯的意见,自然状态就是战争状态,而在自然状态中
,人人彼
此为敌,自顾尚且不暇,农耕、工商、文艺等等更是无从谈起(《利维坦》第13
章)。显然,自然状态是一种反文明的、非人的状态。乌托通过军事征服而结束
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
状态。如司马光所说:
①《尚书・大禹谟》载:禹征苗,三旬苗民逆命,舜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
,七旬而有苗格。
②《汉书・艺文志》:“武王作《武》……言以功定天下。”按:此“武王”指周武
王(商汤亦称“武王”)。
③霍布斯(Thomas Hobbes)有言:“战事之德,在力与诈。
”(Force and fraud are in war the two cardinal virt
ues)
④参见《孟子・公孙丑上》:“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又《中说一天地篇》:“不
以天下易一民之命。”
⑤参见《孟子・粱惠王上》:“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⑥莫
尔想到的是15世纪内战即蔷薇战争(1455—1485)时期的英国,但后来17世纪内战时期(1642—
1660)的
英国也是如此。历史总是在重复,特别是在恶的方面。
外国文
学评论No.4,2010
天生罴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
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资治通鉴・魏纪一・文帝黄初二年》)
阿布拉克
萨人“不能自治”,而乌托通过武力征服(据说他一登陆即取得胜利①,
几乎是不战而胜),“禁暴除
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因此虽说是
“逆取”,亦可谓之“正”矣。
乌托取
得胜利后,立即偃武修文与民更始,将阿布拉克萨改造成为高度文明的
乌托邦。具体制度已如上述,而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信仰自由。鉴于阿布拉克
萨的覆亡,乌托立法规定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信仰,
任何人不得因其信仰受到迫
害。他认为,强迫他人接受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是傲慢而愚蠢的,即便有一
种宗教
信仰是唯一正确的,而其他宗教信仰都是错误的,那么通过和平、理性的探讨,真
理
自然也会彰显于世,但是如果诉诸武力的话,则最邪恶的人往往也最冥顽不化,
真的宗教反而会遭到扼
杀。在这个意义上,信仰自由不仅是出于国家安定和平的考
虑,同时也符合宗教自身的利益②。信仰自
由意味着宗教宽容,而宽容正是后来开
明思想的真谛所在;就此而言,乌托邦可以说是近代开明思潮的
故乡和出发点了。
尽管如此,乌托邦的宗教宽容或信仰自由是有底线的。首先,宗教宽容并不
适用于不宽容者: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以过激方式宣传教义(希斯罗德讲述了一
名基督徒的例子),
其人将因扰乱社会而被判处流放或罚为奴隶。其次,也是更
重要的一点,信仰自由并不包括无神论:乌
托严禁乌托邦人“不顾人类尊严”而
“自甘堕落”到相信灵魂会随肉体消灭或世界不受神意支配,他们
必须相信人死
后根据生前善恶接受赏罚,持异见者不得为乌托邦公民,甚至不被视为人类的一
员③。柏拉图生前曾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强调指出:
我们必须始终坚信这个古老神圣的学说,它向我
们宣告灵魂是不朽的,
它和身体分离后将面对审判并接受最严厉的惩罚。(《书信七》335A)④
①Thomas More,Utopia,P.60.
②Thomas More,l/t
opia,PP.133—134
③Thomas More,Utopia,PP.132—133
&PP.134—135
⑧John M Cooper&D S.Hutchinson(ed.)
,Plato:Complete Works(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
ing Company
1997)1654
・
224・
柏拉图的主张也正是乌托亦即莫尔本人的主张:人必须因相信而畏惧(至于
相信和畏惧的是什么倒还
在其次),否则将无所顾忌而肆行妄为④。这可以说是
乌托邦制度的核心秘密。就此而言,乌托邦并不
是一个开放的社会;相反,它是
一
个围绕自身意识形态之轴而原地运转的封闭社会。
乌托邦(当时它还叫阿布拉克萨)原本和大陆相连,乌托建国后命人开凿运
河,使之四面临海而易守
难攻,如希斯罗德后来所看到的,外来者如无乌托邦人
领航很难进入港湾,甚至本地人也需要参照岸上
的标志物才能安全出入。②不仅
如此,乌托邦公民必须在某个城市定居生活,如果他们想去别的城市旅
行或探望
亲友,必须经过上级领导(包括三十户长Syphogrant和三百户长Tranibor
)批准
并在指定日期返回,如果擅自出境,被发现后将作为逃犯押回原籍并接受严厉的
惩罚
,如有再犯则将罚为奴隶而丧失公民资格③。由于禁止人员流通,乌托邦没
有贸易往来(因此也没有货
币),人们需要什么,就直接从市政官员那里领取④
(这令我们想起后世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的配给制⑤
)。所有这些,和禁止无神论一
样,都构成了封闭社会的典型特征。
作为近代开明国家的初
始原型,乌托邦是一个封闭的社会;而作为一个封闭
的社会,乌托邦又是相对自由的。不错,无神论者
在乌托邦被视为“化外之民”
而被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他们不得担任公职或参加政治生活,也被禁止
在公众
面前为自己辩护,但是政府不会对他们施加刑罚(例如中世纪欧洲的监禁和火
刑),
也不会强迫他们隐瞒自己的观点或违心地表示顺从,而是允许甚至鼓励他
们私下与神职人员或政府要员
交流论辩,理由是一个人信什么并不由他自己,而
癫狂最终会让位于理性⑥。作为英国的大法官,莫尔
曾判处异端死刑⑦;但作为
①
②
⑧
⑨
Thomas More,U
topia,P.135.
ThomasMore,Utop/a,P.6O.
Thoma
s More,Umpm,P.82.
Thomas More,Utopia,P.63
⑤托克维尔在批判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摩莱里的《自然法典》时指出:中央集权与社会主义是同一土壤的产物 <
br>(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99页)。我们发现,摩莱里
所谓使人类“在此生尽
可能幸福”的“最完美的政制”(Morelly,co如如/a natur
e,Paris:Editions Sociales,1953,P 125)——托克维尔概括
为“财产公有制、劳动权利、绝对平等、一切事物的划一、一切个人活动的刻板安排、一切由上级规定的专制制度
和公
民个性完全并人社会整体”(《旧制度与大革命》,第199页)——在许多方面与莫尔的乌托邦
如出一辙,堪称18世纪的
乌托邦。
⑥Thomas More,Utopia,P.13
5.
⑦Russell Ames,Cit ̄en More and H/s Utop/a(Ne
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9)181.莫尔残酷对
待异端
的事例,见Richard Marius:Thomas More:A Biograph
y,New York:Alfred A.Knope,Ine.,1984,PP.389—406.作者认
为
莫尔被现实政治和信仰理想无情地割裂了(P.391)。
・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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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的作者(或者说乌托邦的立法者),莫
尔却是开明派的先驱①。一百七
十年后,当洛克呼吁宗教宽容——真的宗教仅和个人良心有关,而火和
剑决不是
使人领受真理的恰当手段,因此宽容异己是纯正宗教的标志,但反对宽容的人
(指
天主教徒)和否认上帝存在的人(即无神论者)不在此列——时,他在很大
程度上也不过是重申了莫尔
的观点②。
自由而封闭,这就是乌托邦制度的辩证法。那么,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可欲的
呢?
莫尔告诉我们:乌托邦人的生活是幸福的,事实上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民
了;他们的生活令人羡慕,
但愿所有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③莫尔这样说无疑是
真诚的,但真诚不一定代表正确。我们发现,乌
托邦是一个高度齐一的社会:在这
里,人们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甚至统一着装、统一作息。亚里士多
德曾经指出:
一
个城邦,执意趋向划一而达到某种程度时,将不再成为一个城邦;或
者虽然没有达到归于消亡的程度,还奄奄一息地弥留为一个城邦,实际上已
经变为一个劣等而失去本
来意义的城邦:这就像在音乐上和声夷落而成单
调,节奏压平到只剩单拍了。(1263b)④ 齐一保证了秩序,但也压抑甚至扼杀了个性和差异。如罗素所说:
莫尔的乌托邦在许多方面都具有
令人惊叹的自由精神。……然而必须承
认,在莫尔的乌托邦中,和大多数乌托邦一样,生活令人难以忍
受地沉闷。
参差多样(diversity)是幸福的基本要素,但它在乌托邦几近于无。这是所 <
br>有实际存在和假想存在的计划性社会制度的一个缺陷。⑤
个性和差异不仅是幸福生活的来源和保
证,甚至也是生活本身的目标和要求。没
有个性和差异,生活将成为自身的反讽,即非生活。幸福的生
活必须首先是生
①二百四十多年后,卢梭鼓吹“公民宗教”而认为政府“虽然不能强迫任何人信仰它们
,但是它可以把任何不信
仰它们的人驱逐出境”,“如果已经有人公开承认了这些教条,而他的行为却
和他不信仰这些教条一样,那就应该把他处
以死刑”(《社会契约论》第8章,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
,1980年,第185—186页),不及莫尔多矣。罗素认为希特勒
是卢梭的必然结果,不为无因
。
②参见洛克:《论宗教宽容》,吴云贵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页、4页、l4页、23
页、30页、4o一41页等处。
⑧Thomas More,Utopia,P 55,P.60,
pp-150一】&p 152.
④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
第57页。
⑤Bertrand Russell,A History ofWestern Ph
ilosophy(New York:Simon&Schuster,lnc.)521—522.
・
,26・
活,为幸福而牺牲生活,这不仅愚蠢可笑,而且违反人性。违反
人性的生活绝不
会是可欲的生活,无论它以何种名义出现。
当然,这不是莫尔的本意。在莫
尔看来(即如《乌托邦》一书副标题所
示),乌托邦代表了人类最佳的、因此也是最可欲的社会制度。
然而,这种最可
欲的社会制度完全是理性设计的产物,其极端形式就是十八世纪的panoptico
n ̄);
在这里,个人消失了,物化为国家机器中规格统一而可以互换的零件②。随之消
失
的,是个性的生活乃至生活本身。这时,乌托邦成为了反乌托邦。事实上,乌
托邦和反乌托邦是同时诞
生的,或者说乌托邦本身就是反乌托邦。在这个意义
上,乌托邦的诞生同时也就是乌托邦的死亡。 <
br>[作者简介] 张沛,1974年出生,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文学博士
。近一年发表论文有《人文之中:文中子的中国观》、《自觉・绝望・
忍受——关于(哈姆雷特)一段
台词的阐释》、《比较文学・比较诗学-人文之
道》。
责任编辑:程巍
①“Pa
nopticon”直译“环视房”,因其主要用于监狱,又译“圆形监狱”、“环形监狱”。一般认为,它是边
沁
(Jeremy Bentham,1748—1832)的天才设计,福柯视之为现代社会的原型
或现代权力的隐喻。事实上,一千年前的查理
曼大帝(Charlemagne,7427—814)
更有资格申请这项专利。他的传记作者Eginhard(c.770—843)告诉我们:查理曼
曾
亲自设计朝中权贵的住宅,使之围绕皇宫而建,查理曼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所有人的进出活动,而他们对此
毫
无所知;贵族的房屋高架于地面之上,贵族的家臣、家臣的仆人及各色人等都可以在下面躲避雨雪寒
暑,与此同时却躲
避不了“最机警的查理曼的眼睛”(Eginhard&the Monk of
St Gall,Ea Lives ofCharlemagne,translated and edit
ed by
A.J.Grant,London:Chatto&Windus,PP.96—7)。
这似乎表明现代规训制度有更早的起源,而权力之眼的监视实与人类
社会同在,只是采取的技术手段不
同罢了(如古代使用密探而今天使用电子监控器)。事实上,一切理性设计方案本质上
都具有“权力一
监视”的特点,乌托邦也不例外。莫尔的乌托邦(如当年扉页插图所示)封闭、有序、透明而全景呈
现
,可以说是一个放大了的panopticon。边沁把panopticon式福利院(National C
harity Company)称为“我的乌托邦”
(Janet Semple,Bentham
's Panoptieon:A&“ ofthePanopticonPenitentiary,Oxfo
rd:Clarendon Press,1993,PP.299—300),
也绝非偶然。在某种
程度上,panoptieon就是乌托邦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变体(PP 297&303)。
②普
鲁塔克说:斯巴达的立法者吕库古(Lycurgus)“将自己的同胞训练成既没有独立生活的愿望,也缺乏独
立生
活能力的人,倒像是一群蜜蜂,孜孜不倦地使自己成为整个社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聚集在首领的
周围,怀着几乎是忘
我的热情和雄心壮志,将自己的一切皆隶属于国家”(《希腊罗马名人传》,陆永
庭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17
页)。莫尔的乌托邦正是如此。奠尔的乌托邦深受柏拉图
理想周的影响,而柏拉图的理想国叉以吕库古的斯巴达为蓝本;
就此而言,斯巴达可以说是后来所有乌
托邦的祖庭和原型,而从柏拉图经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奥古斯丁到莫尔,再从
莫尔到《新大西岛》(
New Atlantis)的作者培根、《大洋国》(Oceana)的作者哈灵顿、《太阳城》(City
ofthe Sun)的作
者康帕内拉、《基督城》(Christianopolis)的作者安德
里亚、摩莱里、边沁、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一直到马克思及其传
人都是哲人王吕库古的“替补”或“
幽灵”(德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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