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ppt-专科学校排名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文学研究
”
全国学术研讨会发 言选辑
自我的风景
陆建德
（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
爱尔兰作家萨缪尔
·
贝克特曾于
1933
年至
1935
年间 在伦敦接受心理治疗
。
他在
1935
年
3
月
15< br>日给朋友汤姆
·
麦克格里维的信上如此自我分析
：
他自
从中学 毕业
、
进都柏林三一学院后
，
就一直闷闷不乐
，
而且是故意 为之
，
想把自
。“
痛苦
、
孤僻
、
冷漠、
嘲笑其实都是优越感的表现
，”
他写道
，“
而己孤立起来且确保了一种傲慢的
‘
与众不同
’
的感觉
。
这种态度看 起来十分自然
，
并非病
态
，
它不是明确表达出来的
，
而是隐含的
，
有节制的
，
然而总在那里
，
有朝一日
会发作出来
。
一直到那种生活方式
，
或者说否定生活的方式
，发展为可怕的生理
症状
，
无法继续下去
，
此时我才认识到自己身 上的病态
。
简言之
，
如果不是心脏
让我担心会出事
，
我还会继续喝着酒嗤笑一切
，
一边消磨时间
，
只觉得自己太棒
”< br>贝克特还探索了这种生活态度的生成原因
，
指出或许与
了
，
没 有别的事可干
。
母亲的溺爱
（savageloving）
相关
。< br>他从小就被放置在显要地位
（“
雕像的基
）
上
，
有一 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
同时母亲又把他与外界隔绝
，
要他的举动座
”
完全符合她的要求
。
贝克特敢于自我剖析
，
积极配合治疗
。
后来这个一度非常傲
①
慢自恋的年轻人变得善解人意
，
谦和大度，
颇得圣徒待人之道
。
贝克特所说的孤独带来的心理满足感正可以用中国成语“
孤芳自赏
”
来形
①
SeeJamesKnowlson，Da mnedtoFame：TheLifeofSamuelBeckett，NewYork，ATouchst oneBook，1997，pp.166－
175.
笔者在阅读湖南师范大学曹波先生关于萨 缪尔
·
贝克特的大作
（
尚未发表
）
时注意到贝克特这封信件
，
后从国家图
书馆雷强先生处借得此书阅读
。
在此特向曹
、
雷两位先生致谢
。
·186·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文学研究
”
全国学术研讨会发言选辑
容
。
但是这方 面的探究国内做得太少
。
传统山水诗里的孤舟
、
孤帆或孤雁不尽是
” ，“
天地一沙鸥
”）
是不是写景
，
恐怕也有寄托
。
孤零零的场景
（“
独钓寒江雪
还有心理学上的意义
？
李白
“
大鹏飞兮振八裔
”
中的巨鸟是诗人的自比
，
只可
能是独一无 二的
。
文学史上说某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
那是最大的赞美
。
把自己
孤立起来
，
甚至对立于社会
，
反而成了美德
。。《
红楼梦
》
第
27
回林黛玉葬花是小说的高孤独也意味着独立 于社会的自足
，《
葬花词
》
里有这样一句
：“
质本洁来还洁 去
。”
以落英自比当然可以追潮之一
：
溯到更远的年代
（
刘 希夷
《
代悲白头翁
》“
今年花落颜色改
，
明年花开复谁），
但是黛玉在此看重的是
“
洁
”
字
，
即一个 完全不受人世污染的自我
。
这在
？”
。《
离骚
》
里 的不少诗行都表现了一个美好完整在中国文学中也有着悠远的历史
。“
内美
”
一般解释为
“
先天的自我
，
如
“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
又重之以修能
”
。
具有完美人格者往往对立于世人与社会
，
于是不合群也具有忠贞的高尚品质
”
被抬高为卓越的同义词
。
这种心态已经 完全内在化
，
以致不能有所意识
，
而结果
又是可悲的
，即不能协调
，
不能稍稍圆通
，
从别人
（
亚当
·
斯密称为
“
公正的
）
的视角来看问题
：“
鸷鸟之不 群兮
，
自前世而固然
；
和方圜之能周兮
，
旁观者
”
夫孰异道而相安
！
屈心而抑志兮
，
忍尤而攘诟
；
伏 清白以死直兮
①
，
固前圣之所
”
的成分
？
有意对立 于社厚
！”
这背后有无贝克特所说的
“
傲慢的
‘
与众不同< br>’
，“
与日月兮同光
”，
可是
“
国无会
，< br>自然会发出自夸式的牢骚
：
自己无比美好
，
或者
“
世 混浊而莫余知兮
，
吾方高驰而不顾
”。
宋代诗人徐庭筠的人莫我知
”
《
咏竹
》
中还有这样一句
“
未出土时先有节
”，< br>独立的品格甚至是先于社会的
。
，
以不变应万变
。
这样的自我 始终如一
，
就如孟子描述的
“
大丈夫
”
“
托物言志
”
是中国诗歌的传统
，
这类作品中某些特点其实讨论得并不充
分。
有人以为
，
描写的对象不经过象征化
、
人性化处理就不够美好
，
结果自然界
事物的自身价值消失了
，
取而代之的是它们身上被赋予 的道德伦理含义
，
后者遮
，
即独立于人的性质
，
非人性化< br>、
伦理化的品质
。
桑塔亚那蔽了事物的
“
物性
”：“
这种天才最曾如此描写古罗马哲学家
、
长诗
《
物性论
》
作者卢克莱修的特点
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将其自身消失在对象中的能力
，
即它的非个人性
。
我们仿佛
不是在读一位诗人之诗
（poetry），
而是在读事物
，
而是在读事物本身之诗
。
事物
有它们自己的诗，
不是因为我们将它们变成什么东西的象征
，
而是因为它们自身
①
》：“
粉身碎骨全不顾
，
要留清白在人间
。”
比较于谦
《
咏石灰
·187·

外国文学评论
No．4，2011
①
克制人性化的冲动
，”
的运动与生命
，
这是卢克莱修如此明白地向 世人证明的
。
就事物的本来面目观察它
、
歌咏它
，
其实并不 容易
。
歌咏某物以及它所象征的美德很容易滑向诗人的自我投射和自我欣赏
，
而这
。《
九章
》
中的
《
橘颂
》
可以说是早 期的一个例自我的本质完美无瑕
，
永远不变
子
。
温带和热带的植物不 适合北方的气候
，
本是
“
物性
”
使然
，
但 却变成了美
：“
嗟尔幼志
，
有以异兮
。
独立不迁
，
岂不可喜兮
。
深固难徙
，
廓其无求兮
。
德
”
橘树苏世独立
，
横而不流兮
。
闭心自慎
，
终不失 过兮
。
秉德无私
，
参天地兮
。
”，“
纷缊宜修，
姱而不丑
”，
其本质是独立自足的
，
故而可以
“苏世独有
“
壹志
”。“
闭心自慎
”
只是自我安慰之词< br>，
为
“
终不失过
”
做一点铺垫立
，
横而不流
，“
闭心自慎
”
而已
。
以橘自比的诗人并不能将自己对象化
，
与自己粘合得太紧
。《
橘颂
》
最后四行是
“年岁虽少
，
可师长兮
。
行比也沦为带来满足感的套话了
。
一些学者大概据此就认定此系屈原少时所作
。
这里作者写伯夷
，
置以为像兮
”
的是橘树还是自己
，
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
如果在这高度理 想化的自我里容不得一
点瑕疵
，
那么它也不会有任何复杂性可言
。
美 德的叠加使得往内心深处的挖掘毫
无必要
，
结果我们看到的是沉醉于自身的放纵
，
而不是任何警觉
。
再看看唐代张
：“
江南有丹橘
，经冬犹绿林
。
岂伊地气暖
，
自有岁九龄的
《
感遇十二首
》
之七
寒心
。
可以荐嘉客
，
奈何阻重深
。
运命唯所遇
，
循环不可寻
。
徒然树桃李
，
此木”
这已是
“
怀才不遇
”
的俗套了
，
自我的风景 也随之变得单调
。
岂无阴
。
更常见的情况是
“
托物言志”
作品中的植物常常是孤单的
，
与周围的环境
：
形成对比
。
如李商隐的
《
高松
》“
高松出众木
，
伴我向天 涯
。”
再看刘希夷的
“
木秀于林
，
风必
《
孤松篇
》：“
独有南涧松
，
不叹东流水
。
青青好颜色
，
落落任孤直
。
群树遥相
”
优秀的个人与众人之间的敌意预先设定
：
望
，
众草不敢逼
。
”
我们一般总是谴责俗世，
摧之
；
堆出于岸
，
流必湍之
，
行高于人，
众必非之
。
而很少想到一个人以
“
木秀于林
”
或
“
行高于人
”
自诩
，
很容易故意将自己孤
立起 来
，
沉溺于病态的
“
与众不同
”
的优越感
，
好自矜夸
，
不善反躬自问
。
那
些悲叹
“
不遇”
和
“
生不逢时
”
的人在自怜的同时也在赞美自己
，< br>责难社会
。
游离于社会之外或对立于社会的人是不是具有美德
？
五四时 期的先知先觉者
有着简单肯定的答案
。
鲁迅作品中常见孤零零的勇士
，
他们是传统文学中
“
大
：
鹏
”
的变种
。
郁达夫
《
沉沦
》
的起首就是甜蜜的孤独
①
，1910
年
，
花园城重排
，1953
年
，
第
38
页
。
桑塔亚那
《
三位哲学诗人
》
“
他近来觉得孤冷 得可
·188·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文学研究”
全国学术研讨会发言选辑
怜
。
他的早熟的性情
，
竟把 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
。
世人与他的中间介
①
鲁迅在
《摩罗诗力说
》
第六部分如此描写雪
”
在的那一道屏障
，
愈筑愈高了
。
：“
时既艰危
，
性复狷介
，
世不彼爱
，
而彼亦不爱世
；
人不容彼
，
而彼亦不容莱
②雪莱孤独极了
，
几乎变成了屈原式的人物
。
实际上鲁迅也确实像是在写< br>”
人
。
：“
况修黎者
，
神思之人
，
求索而无止期
，
猛进而不退转
。
浅人之所观察
，
屈原
③
这不是上下求索
、
高驰不顾的三闾大夫吗
？
这类孤独者立
”
殊莫可得其渊深
。
意于反抗
，
他们的自我是坚硬的
，< br>绝不妥协
，
始终一操
。
我们再来比较一下不变
的自我与灵动的
、
不断生成的自我
。
：
先读一位中国当代诗人的小诗
《蒙田和我
》
蒙田
，
你说你一生总想远行
只晓得在路上躲避什么< br>并不知道要寻求什么
哦
，
我的智慧的先师
我的一生也总想远行
却只知道要寻求什么
并不晓得躲避什么
是的
，
你走得很远很远
最后迷 失在梦一般的远方
而我只走出很短的一段路
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哦
，
蒙田
，
尽管你已死了几百年
①
《
郁达夫全集
》（
第
1
卷
），
吴秀明主编
，
浙江大学出版社
，
第
39
页
。
。《
摩罗诗力说
》
实际上是鲁迅根据多 种日文著作②
《
鲁迅全集
》（
第
1
卷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年
，
第
85
页
）“几乎全部是从滨田佳澄的
《
雪莱
》
归纳出来编写的
。
据 日本学者北冈正子考证
，
该文关于雪莱的部分
（
即第六节
。
这是
《
雪莱
》
中的文字
：“
若夫狷介之彼
，
不爱世
，
亦不为世所爱
；
不容人
，
亦不为人所容
。”
滨田佳澄毕业于早的
”
，《
雪莱
》
是他的毕业论文，
是明治时代唯一的一本雪莱评传
。
详见北冈正子
《＜
摩罗诗力 说
＞
材源稻田专门学校文科
，
何乃英译
，
陈秋帆校
，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3
年
，
第
2
章。
考
》
③
《
鲁迅全集
》（
第
1
卷
），
第
87
页
。
·189·

外 国文学评论
No．4，2011
但我总觉我和你是同时代的人
①
作者的归纳非 常有趣
。
他知道自己与蒙田不一样
，
那就是蒙田不知道要去哪里
，< br>但是知道如何规避一些地方
，
而他自己则恰恰相反
。
作者或许并没有意 识到这现
象背后的意义
。
诗人的远行是外在的
，
不涉及内在的跋涉< br>。
自我对他自己而言不
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
它透明简单
，其性质由
“
寻求什么
”
而规定
，
也就是说
，< br>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界定了自我的本质
，
比如
“
真善美
”
之类
。
他暗示了自己单
纯
，
为了实现理想绝不考虑个人得失
，
一往直前
，
但是很快就为自己的幼稚
、
莽
，“
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
成了受害者
、
撞
（
实为热诚的别称< br>）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
深渊
”
不具价值
，
那是荒废的生牺牲品
。
既然如此
，
生活之旅已经夭折了
命
。
即便如此
，
他自己心目中的自我还是完好的
，
那是先于旅行的完好< br>，
后来受
了生活的欺骗
，
只有香如故
。
因此他现在还 想远行
。
但是对蒙田而言
，
先于旅行
：“
在旅行中心灵可以 的本质上的完好绝不存在
，
他的心灵不断与所见所闻互动
持续不断地练习注意从未见过 的新鲜事物
。
正如我常讲到的
，
除了使众多的别种
生活
、< br>思想
、
习俗不断呈现在我们的生命面前
，
而且让生命品尝我们自己天性 中
②
自我是在与
”
永恒变幻的形态
，
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 好的构成生命的学校
。
外界的不断接触中形成
、
变化的
，
并 不存在一个由美好的追求而界定的固有的自
我
。
英国诗人丁尼生在名诗
《尤利西斯
》
里写到类似的情况
：
而今我只留存在我毕生之遭际中
；
可一切经历都只是像座拱门
，
穿过门洞
，
那从没到过的世界在闪烁
；
它茫茫的边界
，
③
随着我向前
，
始终始终隐没在 远方
。
（IamapartofallthatIhavemet；
Yetallex perienceisanarchwherethro’
Gleamsthatuntravell' dworldwhosemarginfades
ForeverandeverwhenImove. ）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
年
，
第
818页
。
①
《
牛汉诗文集
》
②
《
蒙田随笔 集
》（
下
），
潘丽珍等译
，
译林出版社
，1996
年
，
第
225
页
。
译文略有变动
。
，
王佐良编
，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8
年
，
第
429
页
。
③
《
英国诗选
》
·190·< /p>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文学研究
”
全国学术研 讨会发言选辑
中文译文第一行可能不是十分理想
，
译者为此写了长达数百字的注解。
其实
诗人想说的并不复杂
，
即尤利西斯的自我是他所见到
、< br>所经历的事物的一部分
，
没有新鲜事物的刺激
，
他的自我就固定
、
僵化了
。
他不断渴望出海远行
，
要见新
的天地
，
也是要有更新的自我
。
换句话说
，
他自己是开放的
，不成形的
，
不断处
于流变之中
，
随着自己的见闻经历而变
①
。
就像波德莱尔在
《
远行
》
一诗中所写
的，
热爱旅行的人跳进深渊
，
不管是天堂地狱
，
进入到未知之国猎 获新奇
。
而心
灵
、
自我是永远未完成的
，
绝不会满 足于自己的
“
壹志
”
如何高洁
，
而是把自
我如同画 布般张在画架上
，
记忆和各种经验在上面留下笔触
。
相对开放的自我反而会有 更加丰富的层次和色彩
。
我们不妨来看看弗吉尼
亚
·
伍尔夫如何评论 蒙田的散文
。
她在
《
蒙田
》
一文中写道
，
要成功描写近在
：“
这是一条咫尺的自我太难了
，
而蒙田做到了
。< br>蒙田如此形容自我观察和剖析
崎岖的路
，
比表面更崎岖不平
，
去追寻一种如魂灵般杂乱无定的节奏
、
去渗入其
”
还有复杂内部迂回曲折的黑 暗深处
、
去选择并掌握如此众多敏捷可爱的变故
。
什么能比这种深入自我的远 行更引人入胜的呢
？
这不也正是伍尔夫所理解的
“
现
代小说
”
的追求吗
？
但是
，
说不着边际的话和寻找奇思怪想还不是最难的< br>，
难的
是在此过程中把真情和盘托出
。
伍尔夫把人喜好美化自己的习惯 归罪于手里拿的
，
把
“
人类自然结巴那支笔
：
它太专横了< br>，
居然有本事把普通人变为
“
预言家
”
。
蒙田则不受 笔的摆布
，
他认识到人类本性的悲的话语改造成庄严堂皇的文字
”
惨
、
弱点和虚荣
，
自己作为其中一员
，
必须敞开自我
。
他压倒一切的愿望就是交
。“
他追求的不是名声
，
不是未来岁月里人们是否 引用他的语录
，
他没流和沟通
有在市场上树立任何塑像
；
他只与人交 流他的灵魂
（communicatehissoul）。
交流
意味着健康
，
交流意味着真实
，
交流意味着幸福
。
分享是我们的职责
，< br>勇敢地往
下发掘
，
将那些隐藏的思想
、
最最病态的观念暴露出 来
，
丝毫不隐瞒
，
一点不做
②
正是出于
”
作
；
如果我们无知
，
坦言相告
；
如果我们热爱朋友
，
让他们知情
。
绝不美化自己的前提
，
蒙田给我们留下了如此丰富< br>、
坦率而又深刻的自我的风
景
。
坚信自己
“
内美”
的人并不会踏上那条崎岖的探寻自我之路
，
看不到而且
也不可能与人分 享那里迂曲多变的景致
。
①
参见休谟
《
人性论
》
第 一卷第四章关于
“
同一性
”（identity）
的论述
。
钱锺书先生如此介绍休谟的自我观
：
“‘
我
’（Personalident ity，Self）
初非整体常住
，
乃先后相续之无数部分
（asucces sionofparts）……”
详见
《
谈艺录
》，
中华书局
，1987
年
，
第
596
页
。
，
石云龙 译
，
载
《
伍尔夫随笔全集
》（
第一卷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1
年
，
第
59－68
页
。
②
伍尔夫
《
蒙田
》
·191·

外国文学评论
No．4，2011
只有越过自己这道障碍
，
才能展示自我的风 景
。
蒙田并不看重自己
，
他轻松
随和地将读者带入自我的云深不知处
。
伍尔夫本人的作品也有类似的心理深度
。
。《
墙上的斑点
》
中
，
叙事者在心理她的意识之流中也总是保持着对自我的警觉
上是诚实的< br>，
那是一种机警的
、
专门与自己过不去的诚实
。
小说里的“
我
”
也
，
但是拒绝自我美化
，
不断像旁观者 一样监视试图掌握内心
“
杂乱无定的节奏
”
：“
我希望能碰上一条使 人愉快的思路
，
同时这条思路也能间接地给我增着自己
添几分光彩
，
这样的想法是最令人愉快的了
。
连那些真诚地相信自己不爱听别人
”
屋子里的 人们在谈植赞扬的谦虚而灰色的人们脑中
，
也经常会产生这种想法
。
，“我
”
想讲出点不俗的话来吸引注意
，
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
。就在这时物学
“
我
”
对自己变得极其严厉
：“
我一直在 头脑里把自己的形象打扮起来
，
是爱抚
地
、
偷偷地而不是公开地崇拜 自己的形象
。
因为
，
我如果当真公开地这么干了
，
就会马上 被自己抓住
，
我就会马上伸出手去拿过一本书来保护自己
。
说来也真奇
怪
，
人们总是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形象
，
不让自我崇拜或是什么别的处理方式 使他
显得可笑
，
或者使他变得和原型太不像以至于人们不相信它
……
假定镜子打碎
了
，
形象消失了
，
那个浪漫的形象和周围一片绿色的茂 密森林也不复存在
，
只有
——
世界会变得多么闷人
、
多么浮 浅
、
多么光秃
、
其他的人看见的那个人的外壳
—
多么凸出啊
！”（
文美惠译文
）
自我肯定
、
自我粉饰的动机往往会披上 合理的外衣
，
而这种自我防卫的机制
如此坚固
，
常人往往不自知。
在伍尔夫身上我们极少见到虚饰
。
她锐利的目光并
不回避自己心灵里迂 回曲折的地方
。
她钦佩蒙田的自我怀疑和自知之明
，
她自己
也通过不 讲情面的文字达致真率
。
不为自己增添光彩
，
不把自己比为梅兰竹菊
，
那是不想使自己显得可笑
。
可是太难了
。
托
·
斯
·
艾略特在
《
莎士比亚和塞内加
：
的斯多葛派哲学
》（1927
年
）
一文中引用了奥赛罗临死前的一段台词
“
且慢，
，
在你们未走以前
，
再听我说一两句话
。
我对于国家 曾经立过相当的功劳
……”
：“
奥赛罗是在安慰
、
振作自己
，
这种非常时刻
，
他想然后说了一段有争议的话
”
艾略特进到的不是 苔丝狄蒙娜
，
而是他自己
，
而是如何戏剧化地表现他自己
。
：“
谦卑是一切美德中最难获得的
；
没有任何东西比自我的积极评价的愿而指出
望
（thedesiretothinkwellofoneself）
更难克服
… …
他欺骗观众
，
但是人性的动
①
艾略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有宗教的动 机
，
伍尔夫对教会
”
机首先是欺骗自己
。
①
，第
3
版
，
伦敦
，
费伯出版社
，1951
年
，
第
130－131
页
。
艾略特
《
评 论文选
》
·192·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 文学研究
”
全国学术研讨会发言选辑
，
可见这是共同文化的影响
。< br>不那么感兴趣
，
但是她同样反感
“
自我的积极评价
”
来自自我的最大的诱惑就是艾略特的诗剧
《
大教堂凶杀案
》
里第四位诱劝者与托马斯
·
贝克特的对话
。
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与国王亨利二世失和
，
流亡
法国
，
六年后与国王初步达成一致
，
回到英 国
，
但是他依然耿耿于前嫌
，
只想惩
处在他流亡期间代理他履行教会 职责的神职人员
。
贝克特进入教堂
，
两位诱劝者
就尾随而至
，
以人间的欢乐和权力为诱饵
，
劝他与国王真正和解
，
第三位诱劝者
则希望他与贵族结盟
，
共同挑战王权
。
三人都碰壁而归
。< br>最后一位诱劝者其实就
是贝克特的另一个自我
，
也是容易堕落的人性的代表（“
以前遇见过
，
不需要有
），
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展现了自我的 风景
。
这位最了解贝克特心理时间与地点
”
——
继续与国王对抗，
以求一活动的诱劝者鼓励贝克特追求一条通往荣耀之路
—
：“
好好走下 去
，
千万别回头
。
除了已然选定的那一死
，
殉道者的桂冠非 他莫属
”
那条路通往至高的
、
属于精神世界的权力
。
现在处 于人间最底层
，
将来却条
。
可以高高翱翔于天上
，
在未来的 法庭实施报复
，
味道实在太好了
：
——
从亚当堕落时起
，< br>人便受到罪恶的操纵
—
而你却掌握着天堂与地狱的锁钥
。
有收紧与放松 的权力
：
收紧
，
托马斯
，
只需收紧
，
国王 和主教便都被你踩在脚底下
。
……
你却捏着那股纱线
，
绞拧
，
托马斯
，
绞拧
那永恒的有关生与死的一根线
，
你掌握着这 个权力
，
握紧了可别放松
。
托马斯意识到来者是以他自己的欲念来诱惑他，
那条路充满了
“
走向毁灭受谴的
。
下面是他的反省
：
梦幻
”
莫非
，
在我灵魂患病时
，
就不会
出 现一条因为骄傲而受天谴的岔道
？
这些诱惑我清楚得很
，
那意味着现时的自负 与他日的受煎熬
。
最后的诱惑将是那最大的背叛
，
即是
：
· 193·

外国文学评论
No．4，2011
为了错误的理由去做正确的 事情
。
……
为上帝服务比给国王当差
有机会犯更大的罪制造更多的痛苦
。
①
为更崇高事业做工的人能让事业为他自己服务
。
热衷于
“青史留名
”
也是让高尚的事业
“
为自己服务
”
吗
？
，
他中国文化自有以人为中心的特点
，
我们常说历史上的人物
“
少有大志
”
们都是骄傲的
，
不必面带愧色
。
奇怪的 是他们渴望社会承认
，
却无意于服务社
②
“
③
即使会
。
自我的积极评价
”
在我国的文学传统中不必避讳
。
李白自不必说
，
：
是杜甫也多
“
豪迈
”
的自我肯定
。< br>例如
《
壮游
》
往昔十四五
，
出游翰墨场
。< br>斯文崔魏徒
，
以我似班扬
。
七龄思即壮
，
开口咏凤凰
。
九龄书大字
，
有作成一囊
。
性豪业嗜酒
，
嫉恶怀刚肠
。
脱略小时辈
，
结交皆老苍
。
饮酣视八极，
俗物多茫茫
。
），
稍后诗人宣称屈原贾谊或建安七子都不在话下
（“
气劘屈贾垒
，
目短曹刘墙
”
：“
郁这也为
“
一览众山小
”
做了贴切的诠释
。
但是怨愤还是忍不住要流露出来④
我们惊讶于作者无可比拟的文才和各种成就
，
但是
”
郁苦不展
，
羽翮困低昂
。
诗人感觉美好的自我却未见挖掘
。
陶渊明有
“
纵浪大化中
”
的气度
，
但是在揭
李文俊译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即将出版
。
②
“
为人民服务
”
是一种公共精神
，
在传统的中国政治文化中强调不够
。
科 场上的成功被理解为鲤鱼跳龙门
，
故而
）
以及更常见的
“
屈 沉下僚
”
之类的表述
。
无数
“
涧底松
”（
左思
“
郁郁涧底松
，
离有孟郊的恶俗
（“
一日看尽长安花< br>”
①
）
式的自比都是抱怨没有得到重用
。
为官的也应超越个人
。
详见谢茂松
《
大臣以及大臣之道
———
王船山经义
、
离原上条
”
，
载
《
清史研究
》2010
年第
4
期
。
史论对政治实践之思考
》
，———
我 怎么样
，
我像什么
，
我说什么和做什么
。
他对外部世界几乎 全不在意
，
除了③
“
他只写一个巨大的
‘
我
’”
宇文所安
《
盛唐诗
》，
贾晋华译
，
三联书店
，2004
年
，
第
161
页
。
最后一句指 李白
《
夏日山中
》
可以放头巾的支挂物
。
。
的“
脱巾挂石壁
”
：“
习习笼中鸟
，
举翮触四隅
。”
这首诗的主角是
“
寒士
”。
④
比较左思
《咏史
》
之八
·194·

“‘
文化转向
’
与外国文学研究
”
全国学术研讨会发言选辑
①
示自己一系列行为的真 实动机时却往往是为自己辩解的
。
：
散文中
“
托物言志
”< br>的例子也很多
。
下面是李渔
《
闲情偶记
》
里的
《
李
》
“
李是吾家果
，
花亦吾家花
，
当 以私爱嬖之
，
然不敢也
。
唐有天下
，
此树未闻得
封
。
天子未尝私庇
，
况庶人乎
？
以公道论之可已
。< br>与桃齐名
，
同作花中领袖
，
然
。‘
邦有道
，
不变塞焉
，
强哉矫
！
邦无道
，
至死不变
，
而桃色可变
，
李色不可变也
强哉矫
！’
自有此花以来
，
未闻稍易其色
，
始终一操
，
涅而不淄
，
是诚吾 家物
也
……
李树较桃为耐久
，
逾三十年始老
，
枝虽 枯而子仍不细
，
以得于天者独厚
，
又能甘淡守素
，
未曾以色 媚人也
。
若仙李之盘根
，
则又与灵椿比寿
。
我欲绳武而”
一篇描写李树的小品文居然变成了一幅作者理想化不能
，
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
始终一操
，
涅而不淄
”，
这无非是
“< br>出污泥而不染
”
的变调
。
一个的自画像
不变的自我又与
“
自我的积极评价
”
携起手来
。
去年我在
《
外国 文学评论
》
第四期的
《
编后记
》
里介绍过阿瑟
·< br>米勒对上
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戏剧
《
绝对信号
》
的评论
。
他认为该剧
“
沿袭了对心理漠不
，
剧中表现了一系列的社会和道德 意义
，
并没有表现出人物的关心的戏剧风格
”
，“
其内心生活
，
因此人物的行为缺少合理性
；
主人公是个沮丧
、
充满怨恨的人< br>②
。
著名的
心理发展如此天真
，
情节如此荒诞
，以致最严肃的地方也惹人发笑
”
美国翻译家葛浩文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也曾婉转指出中国 当代小说在心理描写
：“
换我来写小说
，
单纯写故事
，
发生 了什么容易描述
，
但难的是心理上的不足
细节的展现
，
就是一个人为 什么选择这样做
，
而不是那样做
。
他在特定环境下
，
”他还补充道
：
究竟是基于怎样的考虑才做出某种举动
。“
作为一个读者< br>，
最希
望知道的
，
毫无疑问是通过作品看出主人公的内心活动
，
了解他们的心理
。
所谓
③
这些文字实际上表达了这位翻译家隐隐感 到的
”
知其然
，
还要知其所以然
。
遗憾
。
由贝克特的一封自我分析的信件一直拉扯到中国文学的心理深度
，
大概是踏
上了一条歧 路
。
背后是不是确有一些值得讨论的话题
，
甚至是很有意义的话题
，
我并不是有着十分的把握
。
可以肯定的是认识自我实在是太难了
。
日 本学者川合康三在
《
中国的自传文学
》（
蔡毅译
，
中央编译 局
，1999
年
）
中指出
，
中国各种自传作品基本上
以自我辩解为特点
。
①
②
③
，
纽约
，
维 京出版社
，1984
年
，
第
94－95
页
。
阿瑟
·
米勒
《
推销员在北京
》
详见
2011年
6
月
15
日
《
文汇报
》
第
8
版
。
·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