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词札记
别妄想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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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30日 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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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却-招摇的意思
古来诗词无算,能横压千载者,多由其三:曰情深;曰理趣;曰志远。孔子论诗,“兴观群怨”概之全矣,“温柔敦厚”失之偏矣。盖“兴观群怨”者,诗之用也。 “温柔敦厚”者,诗之道也。从其体而推其用,约能备述;观其词而溯其道,莫可尽得。须知人有生死,天分阴阳;月有圆缺,日分短长;太岳称秀,大河夸黄;气暖则雨,气寒则霜。故治水者因势利导,贩花者因时制宜,育人者因材施教也。诗家不可不明其理。 所谓“惠子弊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夫子论诗有所弊,乃因其有所见也。诗家若能得“温柔敦厚”之一隅,便是大家。吴越王钱鏐寄戴妃书中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句,尽得“温柔敦厚”之含蓄蕴藉之义。只此一句,抵得过李义山数首《无题》。 时人论诗,多引王静安先生“隔与不隔”之语。静安先生谓白石、梅溪、梦窗等人,写景皆病在一隔字,有雾里看花之恨。殊不知“不隔”固佳,而有时竟以“隔”为至妙也。夫看花者,所见独花;雾里看花者,所见雾并花,又是一番情境。山水园林,必设屏风障廊,所为何也?不过阻人视线,以免一眼扫尽而已。苏子瞻“竹外桃花三两枝”句谓之“不隔”,比之李义山“留得枯荷听雨声”句则高下立判矣。 景隔之外,又有情隔。概言之,抒情直通人心者,是不隔之情,人之共有耳。如苏子瞻“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句;深曲委婉,寄性幽远者,是隔之情,人之独有耳。如李义山“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句。两诗俱好,安能由此辨别隔与不隔之优劣乎?盖诗人抒情,出自己心。一经笔墨,播入人口,“天下谁人不识君”固好,然读者中能“心有灵犀一点通”者,毕竟太少。须知各人之性情、学识、阅历俱有不同,若诗人妄求不隔于人人,则必隔于己也。井蛙不可语于海,夏虫不可语于冰。七八岁儿童如何能知妙龄少女心事?若使童子读王昌龄“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句,必谓之隔,读袁枚“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方觉不隔。 人或问曰:“我欲学诗,宗唐耶?宗宋耶?”对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诗可作而不可学。”或问曰:“时人作近体,必说格律。而不知音节早异于昔时。何故作茧自缚?”对曰:“无规矩不成方圆。此近体之所以为近体也。”或问曰:“尝闻勿以词害意。我今作诗,意思已足,而平仄难调。将何取焉?”对曰:“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格律不协,偶尔为之也可。若多数如此,何不竟作古体或新诗乎?”或问曰:“我诗千改,终究无味
。何也?”对曰:“绘事后素。未尝闻东施多施脂粉便能倾城。”或问曰:“诗因人而异。请分高下。”对曰:“大抵仙圣神作,纯以气象胜;一流诗人以意境胜;二流诗人以警句胜;三流以下,吾不知也。然燕雀之乐与鹏鸟之乐不同。或有村言俚语、闺怨童趣,亦颇可读。无非以天真、趣味、伦理胜也。” 甲申年春,余才十五,复读初三。从朱公建伟习国文。一日,朱师命余等作文,题目今已忘却。唯记余为卖弄故,附《咏笼中狮》七言八句于文章后。诗仿律诗体例,而不知平仄对仗为何物也。云:“昨昔长啸百兽惊,今朝失意困牢笼。王中之王威犹在,眸显豪情更无穷。心随鸿鹄凌云去,身似老骥志不同。他年若能适苍莽,一样呼啸山林中。”此诗若在当年,虽蒙馆儿童亦不屑为之也。然朱师犹赏之,赞曰:“年纪轻轻,志存高远,已露峥嵘之气。”一言之誉,受用无穷。余于诗之好,即始从当日。于今回想,唏嘘不已。当日若无朱师此一席话,余或当终身不窥诗之门户矣。可见人窘迫时,知遇胜过知音。朱师教我时,年未过三十,而能吐属风流,常有文章见诸报端,师德亦盖过校内诸老朽。惜其至今仍困于乡野陋塾,可不悲夫! 己丑年春,余游学蓉城。有讲师冯君者,堪称高士。性嗜饮,长于播音朗诵,精熟古典,而诗才最高。冯君《水调歌头》有句:“悬想子猷佳兴,也拟山阴雪后,一夜泛轻舟。”想见其人风致!余与诗友菰叶生深爱其词,走笔相和,竟至十四阕。然因冯君珠玉在前,不敢辑录。记冯君佳句五言如:“诗焚形已槁,长断夜无眠。”“春梦从今逝,香车不再逢。”《遣悲怀》“乍梦犹疑见,长歌永逝亲”句化自唐人“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而沉痛倍之。七言如:“心死何曾哀槁木?道行不用泛仙槎。”“雪暗曾愁鸿灭没,月明今喜影婆娑。未垂清泪浥红袖,已写《黄庭》换白鹅。”“身如秋野难羁马,情似春冰不断流。”皆超旷。我与冯君,身处一地。虽屡有诗词相通,而未能晤面请教,惜哉!冯君名耀,自戏称“疯子”。 诗有宜用典者,有不宜用者。咏史感怀宜用典,如杜少陵“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近人如柳亚子“美新已见杨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若直写时事,便觉单薄。即景诗不宜用典。如写美人,今人只知有沉鱼落雁,倾城倾国。说姿色必云“洛神”,写细腰必云“小蛮”。殊不知当日白乐天作“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时恰是白描也。 诗有明用典者,有暗用者。明用者如白乐天“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暗用者如杜少陵“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
月槎。”明暗本无优劣之分,只看精当与否。善用典者,明用得妙,犹如神仙出行,彩云花雨,相得益彰;暗用的妙,则如贵人服饰,虽不露名牌商标于外而愈显华贵矣。不善用典者,张口便是:“家父现任某某官职。”“我与某某同年。”余端午诗中有句:“屈子文章无主挽,贾生才调有时穷。”自以为得意。某友戒余曰:“此句工则工矣,俗则俗矣。我虽不作诗,亦知好诗须有新意。若使当日屈原、贾谊皆通达,君将何以成句?况君知有屈、贾,屈、贾未必知君也!” 余素不喜《三百篇》,至今未曾通读。或曰:“小子狂妄至此!不学诗,无以言。不识风雅颂,何敢学人作诗话?”无他,实在读不下去耳!其时去今三千年,方言几变,地名数更。各家注疏亦多有差别。如我学力浅薄之人,只知蒹葭,未识溱洧,如何真懂?能稍悟“思无邪”者,不过“执子之手”“蒹葭苍苍”“静女其姝”“昔我往矣”数章而已。况《十九首》之外,尚有唐、宋。“经”之名虽重,我不敢以不知而强解之。然话虽如此,我诗流于浅薄者,是不溯本追源之故也? 《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书。”此言信也。好诗纯以神行。历代大儒,传诗不多。有不屑为之者,有不能为之者。王荆公谥曰“文”,博闻强记,书卷功夫最足,文章名列八大家。然其诗执拗,多无性灵。唯《别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四句,读之令人断肠。近人有极博学而诗极好者,如陈寅恪先生。陈先生治史,被推为“三百年来博学第一”。《吴氏园海棠》:“无端来此送残春,一角园林独怆神。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似去年人。梦回锦里愁如海,酒醒黄州雪作尘。闻道通明同换劫,绿章谁醒泪沾襟。”于沉郁苍凉处隐隐透发清奇。此一首,足可傲视盛、中。先生晚年,膑足失明,穷十年之功著《柳如是别传》八十余万言。真真乃“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也。 诗不过是文体之一种,并无甚尊贵处。如写物,诗、词、文、赋皆可,而此物不因何体裁而增色;如贮水,盆、缸、瓶、罐皆可,而水不因何容器而变味。唯看其称题否、得当否。官府公文宜庄,闺房私语宜谐;父戒子宜严,弟致兄宜恭。如至某地,陆则车,水则船,快则飞机,满则步行。总要看某地之地理、某人之盘缠、时间而择其善者也。文贵适体,体贵适用。为文者不可不明其理。 孔教授庆东,系孔子七十三代孙,任教北大,人称“醉侠”。教授学问如何,余不敢妄议。然读其文,纵横议论有风雷之音;感怀抒情蕴缠绵之质。或慷慨激昂,
或幽默诙谐,或平实真诚。字里总有一股豪气,傲而不狂,骄而不横,令人心折。“侠”之称切也。教授写博客,自成一家。号“东博体”。行文不拘体格,心有所感即信手拈来。指点江山、调笑人世间往往移花接木、星移斗转。斥走狗汉奸则力透纸背,淋漓酣畅;评学人作者则一点即收,颇得风人之旨。教授以神气行文,以无体为体,是无章而有法。“醉”之谓切也。 教授亦作诗。而诗名不彰。盖文与诗,道同而德殊。道者,万物之所以生;德者,一物之所以生。《韩非子》云:“万物各异理。”今孔氏能通文之道,而未精诗之德。人或问:“教授文以神行,诗亦能以神行。何以诗不如文?”所谓“术业有专攻”,教授才高,涉猎极广博。文章篇幅长,易铺展。方能容得下。如大鱼之于江湖也。诗体短小精悍,神气之外还需精雕。如锦鲤之于鱼缸也。置锦鲤于江湖,其秀难彰;奉大鱼于小池,其形难舒。故《庄子》曰:“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此为其一。教授颇自负,所著文章,多为“有我之境”也。文贵“有我”,而诗词分“有我”、“无我”。教授文如正午骄阳,光芒炽烈,魑魅魍魉无所遁形,然周天星辰亦随之隐去;然以诗词论,究以中天明月为最佳。苏子瞻才不下李,学不逊杜,而诗不如李、杜者,与教授一也。 教授诗虽不及文章,亦胜时人太多。录其二十年前词两首。《西江月》:“云外轻雷欲雨,案头断笔难书。残烟半袅碧纱橱,无梦人儿最苦。 爱到深时成恨,笑出真味是哭。醉翁未醒已先孤,坟上自添新土。”《沁园春?读金庸》:“千古苍凉。骨透罡风,血卷残阳。问春花一落,楼空几载?秋波万顷,心系何方?冷剑飘零,温琴寂寞,酒醒三更闻虎狼。邀明月,作终宵痛饮,情渴如狂。 寻芳不过横塘,任啼血刀头余暗香。看乾坤丸转,英雄玉碎,屠龙技短,报国书长。鸿爪无痕,佛颜似铁,独坐幽篁疗旧创。箫声起,有金蛇款舞,满地银霜。” 当今网络诗词论坛甚多,其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知之者,有好之者,亦有卖弄者。某君作七律一首:“一湾溪水向东流,岸柳枝杨风暖柔。乱石崩云思赤壁,吊桥残酒醉堤楼。天狼射客追西寇,秋月空明还子由。春色三分醒梦意,悠然心志韵诗酬。”自以为得意。余笑之曰:“此诗格律虽无差错,然字句不通。‘岸柳枝杨’何解?”该君不喜,乃自作疏解。引百度词条数十,洋洋万言,以释“岸柳枝杨”。中有“杨也柳也,柳也杨也”之句,直令人捧腹。该君所引词条,其真用心读过否?作诗竟至于此,不如不作。诗中使苏
子事,杂用五六,是欲为苏子作年表耶?须知,典之于诗,如饰之于人。如暴发户,虽满身金银,徒增鄙薄耳。该君曰:“平生少读无律之诗,不评无典之句。”所见何其陋也!人或问:“若使君评此诗,该如何?”余笑曰:“当引稼轩句:‘众里寻他千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