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一组名物意象的考证与诠释
2017年立秋-店面租赁
唐诗经典MOOC课程第五讲
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辞》
主讲教师：胡可先
三、一组名物意象的考证与诠释
第一首诗的首句“一尺深红胜曲尘”，涉及到两种
名物，“深红”
及“曲尘”，究竟何指，历代注家理解不同。曲尘本指酒曲所生之菌，
其色淡黄
如尘，故古籍中常以曲尘形容黄色。
1
温庭筠诗中曲尘，清
人顾嗣立注：
《四声宝蕊》：桑蕾浅黄色，曲尘深黄色，或以指衣，或以指
柳。
2
刘永济云：
起句当指衣服言，曲尘色浅黄，深红一尺，裙色也。此指深红
裙上蒙以浅
黄之衣。
3
刘学锴注：
唐彦谦《黄（皇）子陂荷花》：“十顷狂风撼曲尘
，缘堤照水
露红新。”曲尘，本指酒曲上所生之菌，因其颜色，淡黄如尘，故
称。借指柳叶。一
尺深红，指荷花。……谓柳叶系旧物，不如荷
1
[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一《曲尘丝》条所述最为详尽：“白居易诗：‘须教<
br>碧玉羞眉黛，莫与红桃作曲尘。’元稹诗：‘曲尘溪上素红枝，影在溪流未落时。’刘禹锡诗：
‘
凤阙轻遮翡翠闱，龙池遥望曲尘丝。’白诗又有‘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尘波汤添勺水’；‘煎
鱼眼未下，
刀圭攒曲尘’。元诗又有‘红罗着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曲尘’。杨巨源诗：‘江
边杨栁曲尘丝。’温庭
筠诗：‘一尺深红朦曲尘。’又：‘袅翠藏烟拂暖波，舞裙新染曲尘罗。’
稽含《南方草木状》：‘鹤子
草蔓生，其花曲尘色。’《周礼》：‘皇后六服有鞠衣。’郑玄注：
‘鞠衣，黄桑色，如曲尘，盖淡黄色
也。’”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83册，第747页。
2
[清]曾益等：《温飞卿诗集笺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1页。
3
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6页。
1
花新艳。
4
今按，刘学锴先生以曲尘指柳，自无可疑，因曲
尘喻柳，古诗中常见，
诸如白居易《种柳三首》“更想五年后，千千条曲尘”即是显例。温
庭筠
以此喻柳，又与题面“杨柳枝辞”紧扣。至于清人顾嗣立注“天
生旧物不如新”，引窦玄妻《古怨歌》：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并不
切合温庭筠的诗意。
然以“深红”指荷花，尽管有唐彦谦诗为
据，但与温词并不切合。
因为荷花虽有深红之色，但并未有一尺之大，也未以“一尺”名之。
且
春天柳先发芽，而荷花开放季节，要等到六七月以后，去柳甚远，
因而以荷花与杨柳对比，则显无力。考
陆游《渭南文集》卷四二花品
序第一，牡丹，后列名目中有“一尺红”
5
。又此卷花释
名第二：“一
尺红者，深红，颇近紫色，花面大几尺，故以一尺名之。”
6
故“一尺<
br>深红”即指牡丹，既指花的颜色言之，也指花的大小言之。牡丹花开
放时花面很大，周长达一尺，
称为花中之王。宋蔡襄《季秋牡丹赋并
序》云：“爽秋涉秒，扶栏间有牡丹旧卉，辄吐芳桋，亭亭上擢，
发
红葩一，大可径咫。”
7
牡丹又是唐代国花，唐时盛于长安，唐人舒元
舆《
牡丹赋序》载:“京国牡丹,日月寝盛,今则自禁闼洎官署,外延士
庶之家,弥漫如泗渎之流,不知其止
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
狂焉,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
8
宋刘斧《青琐高议
》：“明皇时……当
4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卷九，第876页。
5
[宋]陆游：《陆放翁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259页。
6
[宋]陆游：《陆放翁全集》，第261页。
7
[宋]蔡襄：《端明集》卷三二，影印《四库全书》本第1090册，第607页。
8
[清]董诰：《全唐文》卷七二七，第3317页。
2
时有献牡
丹者，……来岁花开，花上复有指红迹。帝赏花惊叹，神异
其事，开宴召贵妃，乃名其花为一捻红。……
他日，近侍又贡一尺黄，
乃山下民王文仲所接也。花面几一尺，高数寸，只开一朵，鲜艳清香，
绛帏笼日，最爱护之。”
9
是牡丹花面甚大，品种繁多，唐玄宗时即有
“一捻红”、“
一尺黄” 之品种，由此参证，温词之“一尺深红”也
就是牡丹花中的“一尺红”品种。牡丹三月即开花
，即如唐权德舆《慈
恩寺清上人院牡丹歌》所言：“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向春风。
时过宝
地寻香径，已见新花出故丛。曲水亭西杏园北，秾芳深院红霞
色。”则三月所开者，亦是深红的牡丹花。
诗人多以国色天香赞颂牡
丹花，故温庭筠拿来与柳叶映衬，前后相接，对比鲜明。
我们理解温
庭筠这两首诗，不仅要关注诗中涉及的名物，更重要
的是要发掘这些名物的意象内涵。温庭筠诗涉及牡丹
者并非止此一
首，至少还有四首诗与牡丹相关，其中专咏牡丹者有《夜看牡丹》、
《牡丹二首》
等诗，后者云：
轻阴隔翠帏，宿雨泣晴晖。醉后佳期在，歌余旧意非。蝶繁
经粉住，
蜂重抱香归。莫惜熏炉夜，因风到舞衣。
水漾晴红压迭波，晓来金粉覆庭莎。裁成艳思偏应巧，分得<
br>春光最数多。欲绽似含双靥笑，正繁疑有一声歌。华堂客散帘垂
地，想凭阑干敛翠蛾。
1
0
诗以花喻人，以人喻花。“醉后佳期在，歌余意态非”，盛开的牡
丹红艳娇人，如
同醉后的美人；凋谢的牡丹意态迷惘，如同歌罢的美
9
[宋]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59页。
10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卷九，第826页。
3
人。本来是翘首盼望佳期，结果是酒罢歌残，意向幻灭。“欲绽似含
双靥笑，正繁疑有一声 歌”，牡丹之含苞待放，如同美人之含靥欲笑；
牡丹之繁花盛开，如同美人之激情放歌。这样的意象表现 ，手法纤巧，
词语艳丽，既切牡丹，又切美人，与温庭筠词的表现手法适相一致。
以牡丹比拟女 子也是诗词中常见的现象，最为著名的诗作是李白的
《清平调三首》。
《新添声杨柳枝辞》的 前两句在咏物中已别出新意，以杨柳喻旧，
以牡丹喻新，说明对方另有新人。诗的后两句又转出桃之意象 ，而桃
之意象又有从桃花到桃核的过程，多一层翻折，也多一番寓意。诗中
的“合欢桃核”，指 桃花结果时，核为双仁，由两半合成，故而可以
隐喻男女遇合，而“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 ，则暗示着
女主人公的命运。
温庭筠诗中，桃之意象并不止一首，其《敷水小桃盛开因作》云 ：
“敷水小桥东，娟娟照露丛。所嗟非胜地，堪恨是春风。二月艳阳节，
一枝惆怅红。定知留不 住，吹落路尘中。”
11
“娟娟照露红”以细腻的
笔触表现出桃花美丽的情态，可是所 托非地，无人赏识，也就自开自
落，沦于尘中，时令尽管在“二月艳阳节”，反而变得“一枝惆怅红”。
春风本来是催开桃花的信使，结果反而“堪恨是春风”。这首诗所咏
的主体虽然与《新添声杨柳 枝辞》不同，一首是有感于桃花盛开而咏，
一首是借桃核而表现女子的感慨，但通过意象的描绘，以表现 主人公
的情怀，一是“堪恨是春风”，一是“合欢桃核终堪恨”，则是异曲同
11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卷七，第680页。
4
< p>
工的。其实到了晚唐，桃花意象总体上变得细腻而艳丽，李商隐的《小
桃园》更能表现这一 点：“竟日小桃园，休寒亦未暄。坐莺当酒重，
送客出墙繁。啼久艳粉薄，舞多香雪翻。犹怜未圆月，先 出照黄昏。”
12
“坐莺当酒重，送客出墙繁”，这里的桃园，一树繁花，而面对饮宴
之人，筵席甫散，桃枝又似送客于墙外。桃花的意象与饮宴的环境适
相配合。“啼久艳粉薄，舞多香雪翻 ”，更是细腻之至。诗人的情怀内
敛，诗中所表现的意象也更为细腻与精巧。因为“啼久艳粉薄，舞多< br>香雪翻”，桃花的意象往往蕴涵着对于女子青春红颜的慨叹，桃花也
成为红颜薄命女子的代称。< br>13
这样的意象，这样的情怀，置于词中就
更为合适了，故而冯延巳《临江仙》词有“冷 红飘起桃花片”，李煜
《蝶恋花》词有“桃李依依香暗度”，毛文锡《诉衷情》词有“桃花
流水 漾纵横，春昼彩霞明”等语。而桃核也是词人喜用的意象，五代
牛希济的《生查子》：“终日劈桃穰，仁 在心儿里。”与温诗意象相同
而趋向不同，且温诗多一层翻折，更为感人。
在古代诗词当中， 杨柳的意象经常与离别联系在一起，而这首诗
虽题为“杨柳枝辞”，但杨柳是作为陪衬的状态出现的。杨 柳是旧物，
牡丹喻新人，“旧物不如新”是讽谕喜新厌旧的情况。以“曲尘”喻
柳，虽是古诗中 常见的现象，但温庭筠所比喻的目的却不一样。前人
的诗句，重在形容柳的颜色，而温庭筠则不仅仅如此 。因曲尘是酒曲
上所生之菌，时间长了就呈现黄色，犹如粉尘，与柳叶的颜色差近，
12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49页。
13
[唐]皮日休《桃花赋》（《皮子文薮》卷一）以桃花暗示女子的红颜薄命，描述周详
细致，可以参看。
5
故温氏既表现柳色之黄，更突出柳色之旧，以启下句的“天生旧
物不
如新”。接着引出“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由物之新引
出人之旧不如新。由
于杨柳、牡丹、桃核，与男女之间的相离相别密
切相关，最适合于词的表现，也就成为宋代词人所乐用的
典故。
14
温
庭筠的这首诗仅有四句二十八字，但已压缩进了杨柳、牡丹、桃核等多种意象，细加分析已使人叹为观止，而意象密集又恰是温庭筠词最
显著的特点。
14
[清]贺裳：《皱水轩词荃》：“温飞卿小诗云：‘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
山谷演之曰：‘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拙矣。”
《词话丛编》本，第713页。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