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的意义
别妄想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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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31日 04:15
最佳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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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伸出-绿茸茸
看了维舟怀念张晖的日记,久久不能平静。一位同级同龄的同行的故去,本来就是容易让人不平静的,而维舟的怀念,让我们加深了对逝者的尊敬与惋惜的同时,也促进了我们这些忝在研究者之列的人去自我反省。有一些话题再次在心中被提起,比如,学问的意义。
前些年我的博客上也经常讨论学问的意义,经常提及写论文的甘苦,也经常会传达那做学问的过程里“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快乐。虽然也少不了抱怨自己的青春都在故纸堆中度过,却总能心安理得而心满意足地说:其实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样更好的度过青春的方式。
然而随着青春的离去,我的日记的内容渐渐变成了生活的辛苦,求职的艰难,工作的压力,以及,为了对抗这些而写的轻松的不痛不痒的小段子。
在大学里当老师做学问,这个工种,在日语里叫做“研究职”。真的,学问的研究当然首先也是一种职业,和所有职业一样,有正面和负面,有甘有苦,有得有失。最重要的是,只要真正进入了这个行当,都会经过一段需要坚持和忍耐的平淡,经历松懈和放弃的诱惑。再或者,作为一个职业,自己一旦被职业化之后,有时候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也能应付得差不多——有了经验,熟悉了套路,掌握了人脉和游戏规则,这个职业也就被自己做熟了,也做俗了。
记得我以前写过,有一次我的日本导师问我,为什么要做某个题目。我说,因为这个题目现在做的人比较少,还有一些研究空间。当时我的导师很不以为然,认真对我说,光是这样是不行的。日本也许和中国不一样,在日本,做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人不那么多,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因为兴趣才研究的,因为自己真的喜欢自己的研究对象,觉得自己的研究有意义,才会去做。我们做研究,不能光盯着研究成果,心里有研究的热情和愿望,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次,是我在国内开完唐代文学会的年会之后,给我国内的导师写信,谈到自己对学术现状的困惑,觉得我们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太多了,很多问题似乎都被做得烂熟无味了,我们年轻一辈中间虽有些已经做得很不错的,但也很难真正被学界承认,所以不知道今后自己的努力方向在哪里。导师回信说,学术研究除了老老实实看资料看文本,别无其他捷径可走。如果常常为被人承认与否而苦恼,就没意思了。还是要有一种以兴趣为研究的动力,才能终身坚守。
直到今天,对照着已经逝去的张晖,想起两位老师的教诲,我才反省出,自己这几年不知不觉的在这个职业里附加了过多的功利。
从已经废弃了的旧博客中找到自己写过的两段文字,让
自己想起走上这条路时的初衷,聊以自勉。
第一段,来自于我的博士论文的答谢辞——
“学问是内心愉悦的满足。我总觉得,研究一些远古的遥远的东西,会让一个人的内心比较容易超脱。不那么拘泥和困扰于琐碎。因为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世事便会淡然如水。
我的研究对象,是一些非常遥远的生命,以及一段非常沉缓的时光。千百年的时间,一些湮没的人名、文字和传奇。一些不能磨灭的人性和精神。他们是黑暗的时间的洪流里一点点零星的亮光,现在还能看到隐约的闪烁——而我的内心便在追寻这些亮光的过程中逐步沉淀,逐步明净透彻。”
第二段,来自以前的博文《学问的意义》——
有人问老师:“对于我们的研究,您是怎么看待它的意义的?”
老师回答,“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一些属于个人经验的问题,是不能拿到哲学的层面上来讨论的。比如说文学,文学研究,我们没办法为它赋予一个普遍的哲学上的意义。就好像说,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死”是一个问题,这些光用哲学来讨论是没有用的。哲学排斥个人经验,但这些问题只能是和我们的经验有关。”
在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不少中文系的老师,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在文学研究中取得了相当的成就,有过煌煌巨著和鼎鼎大名,然而关于学术研究的理由和意义,他们的回答却都极其个人化。而说真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喜欢听到一位老师以一副传道授业解惑的姿态告诉我:“学术的意义就在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是大原则,但不足以动人。我倒宁可一位老师在酒后用微醉的语调说一些家常的小道理:“人一辈子,总要找个事情做,算作自我证明。文学研究是我觉得还不错的自我证明的方式。”或者宁可我的导师在饭桌上笑呵呵地对自己的弟子们说起:“学术研究其实跟读侦探小说差不多,一步一步探求、摸索,最后解开一个谜团,你就会得到智力上的满足。学术比侦探小说当然高得多,所以它可以无限挑战你的智力和理解力。”
也许,文学研究对于我们各人的意义,其实最深刻和最真实的那一点,都只在我们个体生命最细微的内部,难以言传,但懂得的人都会懂。
老师说,我们中文系出身的人,去电视台做做节目,去编编报纸,固然都很好。可是电视节目,人家把电源开关关上,什么都没有了。办报纸,到了第二天,头天的报纸就成废纸了。可是你搭进去的是一辈子。
外面的工作,看似每天都不一样,其实每天每年都一样。但我们读书做学问,看似每天都一样,其实每天都不一样。这种
不一样会决定一生的境界。
我说,做学问,搭进去的也是一辈子。最好最好的大学问家,写出一本书来,有一百个人读懂就很不错了。
老师说,其实有一个人读懂就不错了。如果一个都没有的话,就算至少是自己读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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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自己的文字,说了这么多,也许可以用逝者张晖先生的话作为总结,并以此表达对张晖这位同龄的同行的纪念——
“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