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徐志摩的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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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07日 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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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景的作文400字-老师我想对你说300字


对徐志摩的再认识


──试论茅盾的《徐志摩论》

顾永棣


世界上有个徐志摩,到1997年1月15日已经10 0年了;徐志摩其人在地球上
消失也已有65个年头了;他虽仅在人间逗留了35年,而对他的争论却持 续了半个多世
纪。现在对他的分歧虽日趋缩小──肯定面日渐大于否定面──但见仁见智,鲜花、石块,
依然五彩缤纷;值此志摩百年诞辰之际,对其中一些问题,再进一步研讨或许也是一种纪
念的形 式。

长期以来,海内外评价徐志摩的文章,数以千百计,在中国大陆则以茅盾的《徐志 摩
论》(或简称《徐论》)最具影响力,其中不少论点被广泛引用,不少评论文章也常是《徐
论 》的发展或重复,甚至连我编注的有关徐志摩的书籍,某出版社也以附录《徐志摩论》
为条件。因此,我 感到若要对志摩再认识,那必先对《徐志摩论》也来个再认识,才能突
破“框架”,留块活动空间。

《徐志摩论》写于1932年12月,距志摩罹难仅一年时间,可谓“近距离观察”,< br>但站得太近了有时“反而看不出等量与均分的要素,容易把偶然或附带的情形看作不变的
品性”。 现在,六七十年过去了,时间老人帮忙用筛子筛选了一遍,长浪滚滚,也自有沉
浮,至少我们可以平心静 气、消除门户之见。

《徐论》中有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论点:“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 的同时又是末代的
诗人。”所谓布尔乔亚即资产阶级;所谓开山,应是佛教用语,原指在荒凉的山上最先 修
建庙宇的人,引申出来是祖师爷的意思。先说资产阶级,《辞海》上的定义是:“占有生
产资 料,依靠剥削雇佣劳动榨取剩余价值的阶级。”徐志摩一生没有占有生产资料,除了
家中有过保姆,他也 没有剥削工人剩余劳动。他的主要收入是在高校教书,靠工薪度日。


他父亲可谓新兴资产 阶级,但他们父子间早在1926年就断绝了经济往来,资产阶级怎
能与他攀上姻缘的呢?该文后面又提 到志摩的资产阶级“心境”。心境是一种情绪,情绪
又怎么开山呢?难道在徐志摩以前的悠悠岁月里,就 没有人有过资产阶级“心境”,要他
来开山?开山若指世界观、文艺观、价值观诸类,那么我认为太恭维 志摩了,由于他死得
太年轻,他的这个观那个观都不成体系。别人不说,他的老师梁启超的体系不仅早于 志摩,
而且不论在哪个“观”上都自成体系。既然梁启超的体系不是无产阶级的,志摩又怎能开
布尔乔亚的那座山呢?若仅指新诗而言,那么担当开山重任的可能是胡适的《尝试集》。
再说他是“布尔 乔亚的末代”,我认为这个预言也没有中彩,因为所谓“布尔乔亚诗人”,
迄今还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继 起者能与志摩并驾齐驱甚至超越的也自有其人。

过了半个世纪,茅盾在《多事而活跃的 岁月──回忆录(十六)》里对他的《徐志摩
论》又有了回顾,对他的这个论点进行了新的解释:“他最 初唱布尔乔亚政权的语言诗,
可是他最后的作品却成为布尔乔亚的‘Swan-Song’!所以我在文 章中说,徐志摩是中国
布尔乔亚‘开山’的诗人,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但在《徐志摩论》中是泛指徐 志摩的,
而不是“预言诗”与“Swan-Song”的特指。其原文如下:“但是我们应该加一点说明 :
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猛虎集》是志摩的‘中坚作
品’ ,是技巧上最成熟的作品: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
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 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谓追求;这些都是发展
到最后一阶段的现代布尔乔亚诗人的 特色,而志摩是中国文坛上杰出的代表者,志摩以后
的继起者未见有能并驾齐驱,我称他为‘末代的诗人 ’就是指这一点而说的。”这两段文
字放在一起对比着读,我感到茅盾的解释是乏力的。但我非常敬佩茅 盾先生对自己已成文
章的负责精神,哪怕过了五十年,仍要回顾再作省定。巴金与茅盾都是文学巨匠,他 们各
自在暮年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了省定,但两者相比,巴金多了一份明快。

徐 志摩有一篇不太引人注目的文章《唈死木死》。唈死木死是isms的音译,即主义。
单看音译所选的字 眼,就知道他对isms的痛恨了。他认为德国的批评家,批评的分类是各
式各样的“唈死木死”,要把 一个作者像中药一样安在瓶里,贴上题签,放上分类架──
这个那个“唈死木死”,才算完成他的作业。 他认为文艺作品不是药房的产品,“它那特
点是和不是异,是一致不是分歧,是不变的传统精神、不是一 时间一运动浅薄的乖僻。”


这篇文章说的虽是艺术作品,但我想对具有智力、灵性与人格 的人来说,更不能机械地分
类了。因为人常常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而且是发展的变化的。就拿同一味中 药来说,也
会因产地和泡制方法的不同而药性各异,川贝不同于浙贝,生地有异以熟地。所以,对一位诗人前面加个“唈死木死”封存起来,我想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

诗属于美感 领域,是诗人对人生的切肤体验。如果从狭义上说,诗与散文相对,它包
含内容与形式两个部分:如果只 有内容而无表现其内容的形式,犹如麦粒未经加工,反之,
只有形式而无内容,如同一只腊制的面包。因 此两者必须是完美的统一体。徐志摩一生在
爱情中浮沉,他把爱情看得至关重要,认为爱情的成功是人生 的成功,爱情的失败是人生
的失败。因此徐志摩在爱情的浮沉中所经历的种种心情、种种体验,必然在他 的诗里留下
粗蛮的痕迹。

茅盾在《徐志摩论》的开头就引用了徐志摩的那首《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他认为首章的末句“在梦的轻波里依洄”“差不多就包括了说明了 这首诗的全体。”
“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 ”

诗是情绪的倾泄,既然有情绪就不会“几乎没有的内容。”其情绪就是其内容。李清
照那首著名的“冷冷清清„„”能成为千古绝唱,就是倾泄了她特定的情绪。

因此,我们对一首诗必须作具体的分析。《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写于
1928年,发表在 同年3月《新月》创刊号,我认为这首诗有内藏的信息:它应该是一
首爱情诗。

“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是在梦中,/她是负心,我的伤悲。”
“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这里的“她”,我认为诗人内心有所指,这就是陆小曼。梦中的五个历程,正是他对
陆小曼的五个爱情演变阶段,由温存甜蜜到心碎黯淡;“她的负心”也实有所指,那就是
上海翁 某与陆小曼往来密切,外界早已沸沸扬扬,志摩表面好象很大度,内心当然有隐痛,
“悲哀里心碎”是他 的最好表白。我们不能把诗人恋爱心情,不加分析地用一顶“布尔乔
亚末代”去覆盖。“文章为时而著, 诗歌合为事而作。”在不合理的社会里,诗人的人生
经验融进艺术之中,孕育出纯粹的抒情诗。这首诗的 艺术感染力是强烈的,不仅回肠荡气,
也轻灵飘逸。所以只重内容形态的文学批评,只会扼制纯粹抒情诗 的产生。

不把握诗人写诗的契机,就很难分析诗的内涵。《叫化活该》这首诗,一般都 认为是
反映现实、同情贫困的人道主义诗篇,若注意该诗的最后两章和1924年这个写作时间,
再看《志摩日记》:“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妄想门内人或许
有一念的慈悲 ,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风,却
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 好冷呀!‘就应该知道,志摩一直苦恋着才女林徽因,而林
偏转舵与志摩最敬重的老师梁启超之子梁思成 相爱,梁与林常在北京图书馆幽会,志摩不
识相,也穿插进去,梁思成不能容忍,在门上用英语写了一张 纸条:“情人相会,请勿打
扰。”从此徐志摩只能望门兴叹了。所以他写下这段日记,感而又写下《叫化 活该》这首
诗。如果我们仅从诗的表面看,按照茅盾对《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分析方法,那么我们就可用《叫化活该》这首诗送徐志摩一顶“普罗列塔里亚”的桂冠了。

茅盾在《徐志摩论》的第二段中,引用了徐志摩的散文诗《婴儿》,我认为茅盾对这
段分析是十分中肯的 ,但他却说:“在技术上,这首《婴儿》是幼稚的。”这一点我不敢
苟同。这首散文诗不论在过去还是现 在,在技术上都是上乘之作。“婴儿”象征着“一个
更光荣的将来。”在志摩的心目中这更光荣的将来可 能是英国式的民主政治;而产妇在产
床上受罪,则象征着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民主政治与多灾多难的中 华民族,都是相当抽
象的概念,且要在不足一千字的一首散文诗里形象地表现出来已经不容易了,还要造 成艺
术意境弥漫着艺术氛围,这就是大手笔了;他借助母亲临产时的种种受罪和一个白胖温馨
的 婴儿这两个形象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王光明先生对《婴儿》有中肯的分析:“徐志摩
表现出了超越性的 建构力与艺术技巧。”他又说:“这种甚至引起读者生理震颤的细致描
写,表面上写的变形扭曲,是以丑 写美,其实是写美的转化与升华,写安详、柔和、端丽


的优美,在炼狱般的受难中转化, 升华为一种义无反顾地献身的壮美。这是一种更神圣、
更接近本质的美,具有宗教般的神圣与庄严感。正 是通过《婴儿》这种不同于传统的美感,
我们既感受到‘产妇’的崇高悲壮,又感受到‘生产’的艰难。 ”所以茅盾说《婴儿》在
技术上幼稚的,未免贬之太甚。

在《徐志摩论》的第 三段中,谈到了徐志摩思想的“浮”与“杂”。“浮”没有实据,
所以茅盾只提出浮而下文只字未提及浮 的证据。至于“杂”这是事实。我在《徐志摩传·代
跋》中也谈到他的“杂”:“在世界的百花园里,他 像一只蜜蜂,在他认为有蜜可采的花
蕊里都要停一停、吮一口──马克思、列宁、泰戈尔、哈代、丹浓雪 乌、罗曼·罗兰、曼
殊斐尔、韦尔斯、素本特„„孔夫子、孙中山、梁启超、胡适以及耶稣、释迦牟尼, 然后
飞回蜂巢去酿蜜,酿出一个单纯的信仰。”这个单纯的信仰,“就是他作品中一再出现的”
温馨的婴儿──一个类似英国式的民主政治。

在徐志摩诸多政论式散文里,我们不难发 现,他有着许多看似矛盾的、甚至尖锐对立
的讲法,尤其是在对待苏联和十月革命及列宁等一些重大问题 上,如在他的演讲词《落叶》、
政治性散文《列宁忌日──谈革命》、《南行杂记──二、劳资问题》及 诗《西窗》里,
显示得更加明显。关于这一点,茅盾在《徐志摩论》中也指出过和引用过。如徐志摩在《 落
叶》中说:“那红色是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
流血 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在那旗子抖动的声响里我不仅仿佛
听出了这近十年来那 斯拉夫民族失败与胜利的呼声,我也想象到百数十年前法国革命时的
狂热,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 市民攻破巴士梯亚牢狱时的疯癫„„自由、平等、友
爱!友爱、平等、自由!法国人在百十年前猖狂的叫 着。这叫声还在人类的性灵里荡着。
我们不好像听见吗,虽则隔着百几十年前光阴的旷野。如今凶恶的巴 士梯亚又在我们的面
前堵着;我们如其再不发疯,他那牢门上的铁钉,一个个都快刺透我们的心胸了!” 但徐
志摩在《列宁忌日──谈革命》一文中却说:“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
实 ,有俄国人的英雄性才能忍耐到今天这日子的。”在诗《西窗》里他又写道:“青年的
血,尤其是滚沸过 的心血,是可口的:──/他们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在彼此请呀请
的舀着喝,/他们将来铜像的地位 一定望得见朱温张献忠的。”


茅盾把徐志摩这种矛盾归纳为一个心情的 两面,“这就是悲痛地认明了自己一阶级的
运命的诗人的心一方面忍俊不住在诗篇里流露了颓唐和悲观, 一方面,却也更胆小地见着
革命的‘影子’就怕起来。”并引用了徐志摩《三月十二日深夜大沽口外》这 首诗来说明
他的颓唐和悲观。《三月十二日深夜大沽口外》及《白须的老海儿》均写于1926年3月12日,分别发表于3月22日及27日《晨报副镌》上,若把同一天创作的这两首诗
比着读,诗 人在诗中所表达的情思不是茅盾所指的那种情思。据蒋复璁《石虎旧梦》中说:
“深夜大沽口外及白须的 老海儿两诗,是民国十五年初春,国民三军孙岳的军队守在大沽
口,以拒奉军。我与志摩同乘通州轮北上 ,在大沽口停了一个星期,无法进口。志摩正魂
思梦想与小曼见面,徘徊甲板做了这两首诗。”《白须的 老海儿》那些火燎火烧的苦思,
更证实了蒋复璁的话。诗人急于与爱人相会,偏因战事久久被困在海上, 成了“绝海里的
俘虏”,因而厌恶战乱,感叹人生不得自由,一如海上浮沤,被波浪逐流。这应该是一种
很自然的联想。茅盾却把这样的诗提高到“一阶级的命运”这个高度去发挥,太牵强了。

接着茅盾又举出徐志摩《望月》与《两个月亮》这两首题材相同、章法相似的诗来说
明“诗 人的感情一冷一热,相差很远。”《望月》中“诗人借月亮来宣言‘奋斗’不是徒
劳的,诗人对于现实还 有热烈的希望,但在《两个月亮》中,诗人却只表示了这样无力的
哲理:‘真实’永远有缺陷,‘理想’ 方有‘无边的法力’。”用来证明徐志摩“‘怀疑
的颓废’到这时完全成熟。”

徐志摩后期的生活确实惨,这不仅在他守侯的“温馨的婴儿”没有出世,他个人的遭
遇也令人同情:对理 想爱人的失望,最贴心的母亲逝世,父子反目,债务满身,奔波京沪,
脚不停,心不宁,作品日益向“瘦 小里耗”。所以《生活》一诗确实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里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对诗 人这样的《生活》,我们只有同情,这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病态社会里的不幸遭
遇。诗人虽没有直接地批 判社会,但也没有与之同流合污,他还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个
人与错综复杂的社会机器相抗争,失败是 必然的,但不是无价值的,它引人反思,可激励
后人去追求自由与光明。诗人惨淡的人生经验,常常能结 出悲剧性的硕果,而悲剧性也常
最富有艺术感染力。

至于《望月》与《两个月 亮》的“一冷一热”正好是诗人对理想爱人失望的自白,而
不应该“上纲上线”,说是布尔乔亚末代的“ Swan-Song”!

《望月》大约写于1926年5月间,我认为这也是一首实有 所指的爱情诗。徐志摩
与陆小曼的恋爱经过无数艰难曲折的奋斗,那时已经胜利在握。此诗写后不久,他 们即在
北京订婚,同年10月3日在北海结婚。该诗的第二段: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锋,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经过坎坷的道路,终于到达企望的幸福之巅。这可能就是诗 人写此诗的契机。星星、
月亮,这些意象一再在徐志摩诗中出现,它们象征着诗人的希望、追求和理想。 这里的“望
月”,虽是自然的,也是诗人幸福、爱情和理想的化身。而一首诗的内涵和社会效果,常常会超越诗人的写作契机,读者也有个自我消化和再创造过程。但不能将同一题材而创作
时间相隔五 年之久的《两个月亮》拉来“比着读”,从而下一个想当然的评判,得出“一
冷一热”,“怀疑的颓废到 这时完全成熟”的结论。如果这种评判方式成立,那么我们可
以从志摩早期《志摩的诗》中找一首以雷电 为题材的《消息》: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

再从他后期《云游》中找一首也以雷电为题材的《一九三○年春》

“霹雳的一声笑,
从云空直透到地,
刮它的脸扎它的心,
说:”醒吧,老睡着干什么?“
……
……

从而得出相反的结论呢。显然这是牵强的、很 难令人信服的。但从总体上讲,茅盾的
讲法是对的,徐志摩前期的作品较多理想和阳光,后期的作品趋向 悲凉和阴沉。他是一个
理想主义者,他从英归国时踌躇满志、一腔热情,但国事、家事、个人事犹如天上 的月亮,
缺多圆少,理想成了一个玻璃球,在严酷的现实这块巨大的磐石上,被撞得粉碎。所以他
的苍凉,实质上是同时代人的共同苍凉。可贵的是他始终没有放弃理想,在《两个月亮》
里,对那个你 看不见的理想中的也,仍唱着赞歌: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失败──挣扎──再失败──再挣扎──”。他失望过,但 从不绝望,这就是诗人


一生生活的轨迹。直到他罹难前出版的《猛虎集·序》中他仍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
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 案,一
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和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
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
栩栩的生动,显 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别再走错了路。”像这样对生活充满
热切期望的坦然陈述,怎能是布 尔乔亚的“Swan-Song”!?将作家诗人贴上标签,标上
“唈死木死”,永封在架上,去“万寿 无疆”,我看并不可取。

《猛虎集·序》最后一段话,好象是徐志摩自身最真实的写照 :“诗人也是一种痴鸟,
他把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 ,非到他
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我认为这是诗
人一生最形象的描绘。

分析了矛盾在《徐志摩论》中所提及诗,我们再回到上文曾提 及的徐志摩思想“杂”
的问题上作一些探讨:

先从他的家庭说起:徐氏祖居海 盐县,明朝正德年间迁至硖石经商,至志摩祖父时家
庭确实富裕。1902年其祖父病故,接着徐氏连遭 两起变故,家底就虚了。

第一件事是兴建沪杭铁路。最初测定的路线是由上海经桐乡到 杭州,但桐乡的乡绅们
认为筑路要破坏风水,引来盗贼,故不让铁路过境。但海宁的先贤许行彬及志摩的 父亲徐
申如则认为铁路可以促使工商业繁荣,坚请改由上海经海宁到杭州,所以现在的沪杭线成
弓背形。但铺设铁路必然要平田地、迁祖坟、拆房屋,这就触犯了地方上的保守势力,他
们煽动农民到徐 家衅事,并捣毁了徐家的徐裕丰酱园,使徐家在经济上蒙损非浅,这事大
约发生在1908年左右。

第二件事是8年后积蓄偿还客户,才使事态平息。

由于上述两 件事情,使徐家的元气大伤,虽然表面上仍维持着一个大户人家的气派。


徐申如受到钱庄 倒闭的刺激,才下决心将其独子徐志摩送望大洋彼岸,要他学习金融,重
振家业。所以徐志摩能留学成才 ,倒是因祸得福。

志摩的侄儿徐炎对我说过:“又申伯(又申是志摩字)到美国留学很 艰苦,一边做苦
工挣钱,一边学习。”这话在赵景深记录的志摩讲演词《未来派的诗》中也有记录:“前
几年我在美洲乔治湖畔的一个人家做苦工,我的职务是打杂,每天要推饭车,在厨房和饭
厅之间 来来往往的走。饭车上要装一二百碗碟刀叉之类,都是我所要洗涮的。„„实在说
来,我在那里是极苦的 。有一天不知怎样,车翻了,碗碟刀叉都跌了下来,打得歪斜粉碎,
我那时非常惶恐,„„可怜我那时弄 得两手都是鲜血,被碎屑刺破。”世界上有这样做苦
工的“布尔乔亚”吗?

自 从文坛有了徐志摩,就有了对徐志摩的争论,他是有争议的作家中争议最多的一位,
争议的主因是他思想 之“杂”,争议的焦点是他的政治倾向。茅盾在《多事而活跃的岁月
──回忆录(十六)》中说:“我认 为在‘五四’以后的新诗人中,徐志摩有着重要的地
位,他是中国资产阶级的代表诗人,是很值得我们注 意和研究的。但解放以来,徐志摩这
名字却不再为人们所知晓,这是不应该的。现在很需要补这一课,给 徐志摩以公正评价,
还他以历史的本来面目。”

我认为茅盾说得很好,应该“ 注意和研究”徐志摩,给他“以公正的评价,还他以历
史的本来面目。”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文坛确实 在朝着茅盾所说的方向努力。但在研究
没有成熟之前,做好不要先有定论:“他是中国资产阶级的代表诗 人。”否则研究就有了
框架,讨论没有了施展的空间。

既然争议的焦点在于他 的政治倾向,在于他的思想之“杂”,那么就从这方面作一些
探讨:他家虽然富裕,但连遭两次打击。他 到美国后是勤工俭学,使他就机会接触劳工大
众。他对美国楼高车快的现代物质文明曾表示困惑和批评, 当马克思主义正进入国门之时,
他就在国门外研究马克思主义了。他在美国被人称为“鲍尔雪微克”(即 布尔什维克),
他抱着实业救国的思想跨出国门,因此,他“见着高耸的烟囱,心里就发生油然的敬意,
如同翻开一本善书似的。”是“罗斯金与马克思最初修正我对烟囱的见解。”“等到我离


开纽约那一年,我看了自由神的雕像都感着厌恶,因为它使我联想起烟囱。”“我在纽约
那一年 有一部分中国人叫我做鲍尔雪微克。”“到了英国我对劳工的同情益发分明了。在
报纸上看劳工就比是看 《三国志》,看到诸葛亮赵云,《水浒》看到李逵鲁智深,总是‘帮’
的。那时有机会接近的也是工党一 边的人物。贵族、资本家,这类字样一提着就够挖苦!
劳工,多响亮、多神圣的名词!直到我回国,我自 问是个激烈派,一个社会主义者,即使
不是个鲍尔雪微克。”以上的话均引自1926年8月作的《南行 杂记》。

他父亲在家乡硖石经营了一家丝厂。1926年夏天,他父亲伴他去参观,他 走进车
间中段,已经浑身汗透,而每个汤盆前站着的女工,每天要工作近十二小时;帐房间的总
管却向志摩计算着:“从买进生茧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抛去开销,每丝可以赚多少钱。”
这使他惊悟 到“呒,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这不是剥削工人们的劳力?”“我在国外时也
何尝不曾剧烈的同情劳工, 但我从不曾经验过这样深刻的感念,我这才亲眼看到劳工的劳
动,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计逼迫无可奈何的 实在,这才看到资本主义(在现在中国)是怎
样一个必要的作孽,这才重新觉悟到我们社会生活问题有立 即通筹划趁早设施的迫切。就
治本说,发展实业是否只能听其自然的委给有资产阶级,抑或国家和地方有 集中经营的余
地;就治标说,保护劳工法的种种条例有切实施行的必要,否则劳资问题的冲突逃不了一< br>天乱似一天的。”

徐志摩早在七十多年前就提出了发展实业要国家和地方集中经 营,并要实施保护劳工
法,一个“布尔乔亚”怎会有如此胸襟?他一生虽未参与过实际的政治活动,但他 学过政
治经济学,他入世的态度相当猛烈,他决非是钻在象牙塔里的诗人,他站在较高的台阶上,
关心着国家乃至人类的命运。他在师大的讲演词《落叶》中曾大声宣布:“我们的网子是
坏了的,破了 的,烂了的,让我们痛快的宣告我们民族的破产,道德、政治、社会、宗教、
文艺,一切都是破产了的。 ”他渴望一切重新来过,就像当时日本东京大地震那样,掀倒
了旧的一切,在废墟上重建崭新家园。他也 从这个视角,热切地赞扬过俄国革命:“这是
教训,我们最切题的教训,我个人从这两件事情──俄国革 命与日本地震──感到极深刻
的感想:一件是告诉我们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牺牲,那表面紊乱的背后坚 定的站着某种
主义或某种理想,激动人类潜伏着一种普遍的想望,为要达到那想望的境界,他们就不顾< br>冒怎样剧烈的险与难,拉倒已成的建设,踏平现有的基础,抛却生活的习惯,尝试最不可

< br>测量的路子。”

但徐志摩确非一个布尔什维克,他在英国时崇尚西方的民主自由 。他在《谒列宁遗体
回想》一文中说:“老家里还有几件东西总觉得有些舍不得──例如个人的自由,也 许等
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难说,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因此他反对集权,他跟随罗素,
倡导人道主义和世界和平,反对流血;而他又认为现世界与共产主义中间隔着一只血污海,
人类泅得过这 血海,才能登达彼岸,从这个角度讲他又反对流血斗争。他认为马克思革命
论的前提是一个纯粹工业主义 化的社会,社会上只有劳动者与资本家的区别:他们的利害
是冲突,态度是决斗。他认为马克思这个预言 不曾灵验:社会上除了劳工与资本家之外,
中产阶级不但未曾消灭,而且还在巩固。他认为俄国工业化程 度最浅,俄国另一个特征是
它没有中产阶级。他认为种瓜栽树也要根据土性,不是随便可以乱插的。他认 为革命应含
有国民全体参与的意义,不能采取拿来主义。所以他在《谒列宁遗体回想》一文的最后说:< br>“假如革中国命的是孙中山,你们要小心了,不要让外国来的野鬼钻进了孙中山先生的棺
材里去! ”他认为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军师,要运外国主义来筹划流血?是一种可耻的
堕落。

罗素访问莫斯科后调转了头,对苏联下了种种非议。那时徐志摩还著文批过罗素;但
192 5年春徐志摩访问了苏联后,他也改变了一些他原先的看法,多少明白了“为什么
罗素不能不向后转”的 原因。

所以,当国共合作取得北伐胜利,在谁占领大城市的斗争焦点上,共产党发动了 上海
工人运动,兵不刃血地占领了上海,被徐志摩贬之为“中国目下的动荡局面实在是一场奇
怪 而好看的把戏,这是以俄国革命为蓝本的一场拙劣的滑稽表演。”“知识界人士面对口
号泛滥和暴民运动 的狂潮,变得毫无办法也毫无能力。”(引自1927年4月1日给英
国恩厚之的信)。他从这些话中证 明了茅盾说他“见着革命的影子就怕起来”是符合事实
的。他反对群众运动。

徐志摩赞扬“十月革命”,又惧怕“十月革命”在中国实施;他强烈地不满当时中国
的现实,又找不到一 条改变现状的路子,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被彻底粉碎,他盼望迎


候的“温馨的婴儿” 又没有出世,他的悲哀,他的痛苦,他的矛盾也就在这里产生。

当时的“新月”因左右 开弓,被一些人士称为第三种政治势力,但他是一个可以争取
的同盟者。持有像徐志摩这样政治倾向的知 识分子当时不在少数,包括蔡元培在内。徐志
摩代表了“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群,因此,对徐志摩的 研究从这层意义上讲就有了更
普遍的意义。徐志摩爱国反封建讲人道,这方面卞之琳等人早有文章述及, 我不想多谈了。
如果在徐志摩前面一定要加一个定义的话,那么称他为爱国的纯情诗人,我想不会过份的 。

徐志摩创办的新月社或新月诗派,到他百年诞辰之时,硕果仅存的两位新月人士──
台湾的梁实秋和大陆的孙大雨──已先后在两岸逝世。我们真的应该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盖棺论 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会沉淀出一些东西,平息当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孰清,孰浊,历史也 会有公正鉴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作出公论:新月派那么多人中,面
对抗日民族圣战,他们都能保持民族 大节,在各个历史转折关头,他们至少保持了一个中
国传统文人应有的气度和风范。我想这决非是历史的 偶然。

1997年3月12-26日 杭州──海宁

为纪念徐志摩诞辰一百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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