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留给每位翻译学子的经验《翻译的技巧》

温柔似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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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07日 16:34
最佳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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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钥匙教育-社区工作总结


杨先生曾被朱光潜先生誉为“中国最好的散文译者”。 先生于2002年写了下面这篇《翻
译的技巧》

一九八六年,我写过一篇《失败的经验----试谈翻译》,记不起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文章未
引起任何反应,我想是不值一看,打算削弃。钟书说:文章没有空论,却有实用,劝我保留。
这篇文章 就收入我的《作品集》了。如今重读旧文,觉得我没把意思表达清楚,所举例句,
也未注明原文。所以我 稍加修改,并换了题目。


我对自己的翻译,总觉未臻完善。所以我 翻译的作品虽然不多,失败的经验却不少。由失败
的经验试谈翻译,就是从经验中摸索怎样可以更臻完善 。我就把原题改为《翻译的技
巧》。


我暂且撇开理论 ----理论只在下文所谈的经验里逐渐体现。反正一切翻译理论的指导思想,
无非把原作换一种文字, 照模照样地表达。原文说什么,译文就说什么;原文怎么说,译文
也怎么说。这是翻译家一致承认的。至 于如何贯穿这个指导思想,却没有现成的规律;具体
问题只能各别解决。因此谈翻译离不开实例。可是原 作的语种不同,不免限止了对这个问题
的共同认识;而实例又东鳞西爪,很难组织成为系统。我试图不引 原文而用半成品为例,并
尽量把问题组成系统。

谈失败的经验,不免强 调翻译的困难。至少,这是一项苦差,因为一切得听从主人,不能自
作主张。而且一仆二主,同时伺候着 两个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译文的读者。译者一方面得
彻底了解原著;不仅了解字句的意义,还须领会字 句之间的含蕴,字句之外的语气声调。另
一方面,译文的读者要求从译文里领略原文。译者得用读者的语 言,把原作的内容按原样表
达;内容不可有所增删,语气声调也不可走样。原文的弦外之音,只从弦上传 出;含蕴未吐
的意思,也只附着在字句上。译者只能在译文的字句上用功夫表达,不能插入自己的解释或
擅用自己的说法。译者须对原著彻底了解,方才能够贴合着原文,照模照样地向读者表达。
可是 尽管了解彻底,未必就能照样表达。彻底理解不易,贴合着原著照模照样地表达更
难。


我的经验只限于把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的原著译成汉语。西方语法和汉语语法大 不相同。
如果把欧洲同一语系的语言从这一种译成那一种,就是唐吉诃德所谓“好比誊录或抄写”;如< br>要翻成汉语就不那么现成了。略有经验的译者都会感到西方语言和汉语行文顺逆不同,晋代
释道安 翻译佛经时所谓“胡语尽倒”。要把西方语文翻成通顺的汉语,就得翻个大跟头才颠倒
得过来。我仿照现 在常用的“难度”、“甜度”等说法,试用个“翻译度”的辞儿来解释问题。同
一语系之间的“翻译度” 不大,移过点儿就到家了,恰是名副其实的“迻译”。汉语和西方语言
之间的“翻译度”很大。如果“翻 译度”不足,文句就仿佛翻跟头没有翻成而栽倒在地,或是两
脚朝天,或识蹩了脚、拐了腿,站不平稳。

翻跟头只是比喻。而且翻跟头是个快动作----翻译也是快动作:读懂原文,想一想,就翻 出
来。要讲明怎么翻,得用实际的语言,从慢镜头下一一解释。

“胡语 尽倒”的“倒”,并不指全文语言颠倒。汉语和西方语言同样是从第一句开始,一句接一
句,一段接一段 ,直到结尾;不同主要在句子内部的结构。西方语言多复句,可以很长;汉
文多单句,往往很短。即使原 文是简短的单句,译文也不能死挨着原文一字字的次序来翻,
这已是常识了。所以翻译得把原文的句子作 为单位,一句挨一句翻。

翻译包括以下几道工序。


一 以句为单位,译妥每一句
翻译总挨 着原文的一句一句翻,但愿文一句,不一定是译文的一句。原文冗长的复句,可以
包含主句、分句、形容 词组、副词组等等。按汉文语法,一个句子里容纳不下许多分句和词
组。如果必定要按原著一句还它一句 ,就达不出原文的意义;所以断句是免不了的。可是如
果断句不当,或断成的一句句排列次序不当,译文 还是达不出原文的意义。怎样断句,怎么
组合(即排列)断成的一句句,没有一定的规律,不过还是有个 方法,也有个原则。


方法是分清这一句里的主句、分句、以及各种词 组;并认明以上各部分的从属关系。在这个
基础上,把原句断成几句,重新组合。不论原句多么曲折繁复 ,读懂了,总分得清。好比九
连环,一环扣一环,可是能套上就能解开。


原则是突出主句,并衬托出各部分之间的从属关系。主句没有固定的位置,可在前,可在后,
可在中间,甚至也可切断。从属的各分句、各词组都要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使这一组重新组
合的 断句,读起来和原文的那一句是同一个意思,也是同样的说法。在组合这些断句的工序
里,不能有所遗漏 ,也不能增添,好比拼七巧板,原是正方形,可改成长方形,但重拼时不
能减少一块或增添一块板。

试举例说明。我采用冗长的复句为例,因为翻译这类句子,如果不断句,或断句后排列不当,
造成的不信不达较为明显,便于说明问题。


这个例句,包含A、B 两分句。去掉了枝枝叶叶的形容词组和副词组,A句的主句是“我大着
胆子跑出来”。B句带着一个有因果关系的分句:“可是我的命运注定,当时我的头脑特别清
醒(主句) ;所以我不愿向冤家报复,而要在自己身上泄愤(分句)。”


我分别用三种表达方式:
(一)最接近原文的死译,标点都按照原文(但每个 词组的内部不死译,否则,全句读来会
不知所云)。

(二)断成几句,并颠倒了次序。

(三)因意义欠醒豁,再度排列断句的次序。


我把三种译文 并列,便于比较。第(三)种译文未必完善,只是比第(二)种对原文更信,
也更能表达原意。


A 句

(一)

我在看到全家人一片混 乱时,我大胆跑出来,不顾被人看见与否,我带着决心如果被人看
见,我就大干一场,叫全世界都了解我 胸中理直义正的愤怒,在对奸诈的堂费南铎的惩罚中 ,
甚至对那尚未苏醒的水性女人。


(二)

我瞧他们家一片混乱,就大着胆子跑了出来,不管人家看见不看见 。我打定主意,如果给人
看见,就大干一场,惩罚奸诈的堂费南铎、甚至那昏迷未醒的水性女人,让人人 都知道我怀
着理直义正的愤怒。


(三)


我瞧他们家一片混乱,就大着胆子跑出来,不管人家看见不看见。我打定主意,如果给人看
见,就大干 一场,惩罚奸诈的堂费南铎,也不饶那昏迷未醒的水性女人,让人人知道我满怀
气愤是合乎公道正义的。


B 句

(一)

可是我的命运,为了更大 的坏运,假如可能还有更坏的,准保留着我,注定在那个时候我往
后昏迷的头脑特别清醒;所以,我不愿 对我的两大冤家报复(这,因为他们绝没有想到我,
是容易办到的),我要用自己的手,把他们应受的惩 罚加在自己身上,甚至比对待他们的海
厉害,如果那时候杀了他们,因为突然一死痛苦马上就完了;可是 延长的痛苦用折磨连续地
杀,不能完结性命。


(二)

可是命运准是保留着我去承当更倒霉的事呢 - 假如还会有更倒霉的事。命里注定我往后昏
迷 不清的头脑,那时候格外清醒。我当时如果向自己的两大冤家报仇,很容易做到,因为他
们心上绝没有想 到我这个人。可是我不想这么办。我只想对自己泄愤,把他们该受的痛苦加
在自己身上。我即使当场杀了 他们,也不如我对待自己的那么残酷。因为突然的痛苦,一下
子就完了,而长期的折磨,好比经常受杀戮 之痛而自杀,比马上送命更加痛苦。


(三)

可是命运准保留着我去承当更倒霉的事呢 - 假如还会有更倒霉的事。命里注定我往后昏迷
不 清的头脑,那时候格外清醒。我不愿向我的两大冤家发泄怨愤,只想惩罚自己,把他们应
得的痛苦亲手施 加在自己身上,甚至比对待他们还要残酷。我当时如果向他们俩报复,很容
易办到,因为他们心上绝没有 想到我这个人。可是我即使当场杀了他们,突然一死的痛苦是
一下子就完的,而我糟蹋自己,却是长期的 慢性自杀,比马上送命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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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三种译文里,可看出如下几点。


原文不断 句,是瘫痪的句子,不对照原文就读不通。复句里的主句、分句和各个词组,正如
单句里的单字一样,翻 译时不能不重作安排,也不能照用原来的标点。


长句断成的短句,重 作安排时如组合不当,原句的意思就不够醒豁。译文(二)的一组句子,
读上来各句都还通顺,可是有几 句散漫无着。全组的句子没有突出原文的主句,也没有显出
各句之间的从属关系,因此原句的意思不醒豁 。


译文(三)重作安排后,较译文(二)更忠实于原意,语气也更顺 畅。短句内部没什么变动,
变动只在各短句的部位。


可见 最大的困难不在断句,而在重新组合这些切断后的短句。译者总对照着原文翻,不免受
到原文顺序的影响 ;这是不由自主的。原句越是冗长曲折,译者越得把原句读了又读,把那
句子融会于心。原句的顺序(外 国句法的顺序)也就停滞在头脑里了。从慢镜头下来看,就
是分解了主句、分句、各式词组之后,重新组 合的时候,译者还受原句顺序的束缚。这就需
要一个“冷却”的过程,摆脱这个顺序。孟德斯鸠论翻译拉 丁文的困难时说:“先得精通拉丁
文,然后把拉丁文忘掉。”“把拉丁文忘掉”,就是我说的“冷却”。 经过“冷却”,再读译文,就


容易看出不妥的地方;再对照原文,就能发现问题,予以改 正。


我曾见译者因为把握不稳,怕冒风险,以为离原文愈近愈安全 ----也就是说,“翻译度”愈小
愈妥;即使译文不通畅,至少是“信”的。可是达不出原意的译文, 说不上信。“死译”、“硬
译”、“直译”大约都是认为“翻译度”愈小愈妥的表现。从上面所举的例句 ,可以看出,“翻译
度”愈小,就是说,在文字上贴得愈近,那么,在意思的表达上就离得愈远。原意不 达,就
是不信。畅达的译文未必信,辞不达意的译文必定不信。我相信这也是翻译的常识了。这里
不妨提一下翻译界所谓“意译”。我不大了解什么叫“意译”。如果译者把原著的意思用自己的
话来说 ,那不是翻译,是解释,是译意。我认为翻译者没有这点自由。德国翻译理论家考厄
()所谓“尽可能的 忠实,必不可少的自由”,只适用于译者对自己的两个主人不能兼
顾的时候。这点不忠实和自由,只好比 走钢丝的时候,容许运用技巧不左右倾跌的自
由。


上文曾以 拼七巧板为喻,说不该加一块板或减一块板。这话需稍加说明。这不过是说:“不
可任意增删原文,但不 是死死的一字还它一字。比如原句一个主词可以领一串分句,断句后
就得增添主词。原句的介词、冠词、 连接词等等,按汉文语法如果可省,就不必照用。不过
译者不能回避自己不了解的字句,或苦于说不明白 ,就略过不译;也不能因为重组原句的时
候,有些部分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干脆简掉。一方面,也不能 因为表达不清楚,插入自己
的解释。上面例句里的“我”字译为“我这个人”,因为原意正是指“我这个 人”,并没有外加新
意而“加一块七巧板”。这种地方,译者得灵活掌握。


有时汉文句子言简意赅,也有时西方的文句简约而含意多。试举一比较句为例。

原句是充满感情的一句对话。主句是“你为什么不去把那个忠实的朋友叫来呀?”分句是“[ 他
是]太阳所照见的、黑夜所包藏的朋友中最忠实的朋友。”(这句话是反话,“忠实”指不忠实。)< br>我仍然并列三种译文。


(一)

“……你为什么不去召唤那个最忠实的朋友,在朋友中太阳所看见的,或黑夜所遮盖的?……”


(二)

“……你为什么不去把白日所见、黑夜所藏的最忠实的朋友叫来呀?……”


(三)

“……你为什么不去把那位忠实的朋友叫来呀?比他更忠实的朋友,太阳没照 见过,黑夜也没
包藏过!……”


译文(一)不可解。译 文(二)是一种没有人说的汉语,而且没有达出原文所含比较的意思。
比较总有两层含意,一层比一层深 。原句用比较的联系代词,汉文语法里没有。对话也不宜
长。译文(三)把复句分断为单句,并达出比较 的意思,并没有擅自“增添一块七巧板”。


再举一比较句为例。


原句有两层意思。一,“杜尔西内娅受到您的称赞就更幸福、更有名。”二,别人 的称赞都不
如您的称赞。“我仍并列三种译文。



(一)

杜尔西内娅在这个世界上会更幸福更有名,因为曾受到您的称赞,比了世界上 最雄辩者所能
给她的一切称赞。


(二)

您对杜尔西内娅的称赞、盖过了旁人对她的称赞,能为她造福扬名。


(三)

杜尔西内娅有您称赞,就增添了幸福和名望;别人怎么样儿极口赞誉,也抵不 过您这几句话
的分量。



译文(一)是“翻译度 ”最小的,不达意。译文(二)读来好像缺少些什么,译文“缺了一块
七巧板”。(三)补足了那点短缺 。


我免得啰嗦,举一可以反三,否则多举也没用。


二 把原文的一句句连缀成章
译文是按原文一句挨一句 翻的,成章好像算不上一道工序。因为原句分断后,这组短句在翻
译得过程里,已经力求上下连贯,前后 呼应,并传出原句的语气声调。可是句内各部分的次
序已有颠倒,译者连缀成章的不是原文的一句句,而 是原文句子里或前或后或中间的部分。
因此连缀成章不仅要注意重新组合的短句是否连贯,还需注意上一 段和下一段是否连贯,每
一主句的意义是否明显等等。尤需注意的是原文第一句里的短句,不能混入原文 第二句;原
文第二句内的短句,不能混入原文第一句。原文的每一句是一个单位,和上句下句严格圈断。
因为邻近的短句如果相混,会走失原文的语气和语意。通读全部译文时,必须对照原文。如
果文 理不顺,只能在原文每一句的内部作文字上的调正和妥洽。


我曾见出版社因译文不通顺而请不懂原文的人修润译稿,结果译文通顺了,但和原文不拍合
了。


三 洗练全文
把译成的句子连起来,即使句 句通顺,有时也难免重叠呆滞的毛病。如果原文并不重叠呆滞,
那就是连缀笨拙的缘故了。西文语法和汉 文语法繁简各有不同。例如西文常用关系代词,汉
文不用关系代词,但另有方法免去代词。西文语法,常 用“因为”、“所以”来表达因果关系。
汉文只需把句子一倒,因果关系就很分明。试举一短例。这句话 的上文是“他们都到某处去
了”。我并列两种译文。

(一)

他们都到伦敦去了;我没有和他们同到那里去,因为我头晕。


(二)

他们都到伦敦去了;我头晕,没去。


译文(一)和(二)是同样的话。从这个例子可说明两件事:


1. 颠倒一下次序,因果关系就很明显。

2. 上文已经说过的话,下文不必重复,除非原文着意重复。


至于怎样把 每个短句都安放在合适的位置,避免重复啰嗦,那就全看译者的表达能力了。所
以我只举一短句为例,不 另举长篇。


简掉可简的字,就是唐代刘知几《史通》、《外篇》所谓“ 点烦”。芟芜去杂,可减掉大批“废
字”,把译文洗练得明快流畅。这是一道很细致、也很艰巨的工序。 一方面得设法把一句话
提炼得简洁而贴切;一方面得留神不删掉不可省的字。在这道工序里得注意两件事 。(一)“点
烦”的过程里不免又颠倒些短句。属于原文上一句的部分,和属于原文下一句的部分,不能
颠倒,也不能连接为一句,因为这样容易走失原文的语气。(二)不能因为追求译文的利索
而忽 略原文的风格。如果去掉的字过多,读来会觉得迫促,失去原文的从容和缓。如果可省
的字保留过多,又 会影响原文的明快。这都需译者掌握得宜。我自己就掌握不稳,往往一下
子去掉了过多的字,到再版的时 候又斟酌添补

四 选择最适当的字
翻译同一语系的文字,常有危险误用字面相同而意义不同的字,所谓“靠不住的朋友”
(Les fauxamis)。英国某首相夫人告诉一位法国朋友:“我丈夫带了好多文件开内阁会议去
了。”可 是她的法文却说成:“我丈夫带了好多手纸上厕所去了。”英文和法文的“小房间”
(cabinet) 字面相同而所指不同,是不可靠的朋友;而“纸”由上下文的联系,产生了不同的
解释。在西文文字和汉 文之间没有这种危险。


可是同一语系的文字相近,找到对当的字比较 容易。汉语和西方语系的文字相去很远,而汉
文的词汇又非常丰富,如果译者不能掌握,那些文字只陌生 地躲在远处,不听使唤。译者虽
然了解原文的意义,表达原意所需要的文字不能招之即来,就格格不吐, 说不成话。英汉、
法汉、西汉语等字典里的汉语诠释,当然可以帮忙,不过上下文不同,用字也就不同, 有时
字典上的字也并不适用。所以译者需储有大量词汇:通俗的、典雅的、说理的、叙述的、形
容的等等,供他随意运用。译者如果词汇贫乏,即使精通西方语文,也不能把原文的意思,
如原作那样表 达出来。


选字有许多特殊的困难。


一个概念的名字概括许多意思,而一般人对这个概念并没有明确的认识。为一个概念定名就
很困 难,严复《天演论》译例所谓“一名之立,旬月踟蹰”。便是定下名目,附上原文,往往
还需加注说明。


没有等同事物的字,三国时释之谦翻译佛经时所谓“名物不同”,压根儿无法翻译 。有的译者
采用音译,附上原文,加注说明。这就等于不翻译,只加注解释。有的采用相似的字而加注< br>说明。

双关语很难音义兼顾。便是挖空心思,也只靠偶然巧合,还不免带 几分勉强。一般只能顾全
更重要的一头。


翻专门术语,需了 解那门专业所指的意思,不能按字面敷衍,尽管翻译的不是讲那门专业的
著作而只在小说里偶尔提到。


有特殊解释的字,只能参考各专家的注释。


以上所举的种种特殊困难,各有特殊的解决法;译者最不易调度的,确实普通文字。我词汇< br>贫乏,恰当的字往往不能一想就来,需一换再换,才找到比较恰当的。

试举数例。我仍举三种译文。字下有点的,是需要斟酌的文字。


(一)……触及他的本钱就触及他的灵魂……

(二)……动用他的本钱就刺心彻骨似的痛……

(三)……动了他的老本儿,就动了他的命根子……


译文(一)“触及”钱并不花钱,所以不达意。

译文(二)较达意,但和原文的说法不贴。

译文(三)比(一)、(二)较信也较达。


以下例句,接着上文堂吉诃德期待着侏儒在城上吹号角等事。

(一)可是看到[事情]被拖延着……

(二)可是事情却拖延着未实现……

(三)可是迟迟不见动静……


译文(一)是死译;译文(二)比较达意;译文(三)比(一)和(二)更信也更达。


以下例句说一人黑夜在荒野里。


(一)……四下里的沉寂,邀请我怨苦……

(二)……四下里的沉寂,使我忍不住自悲自叹……

(三)……四下里的沉寂,仿佛等待着听我诉苦……


译文(一)是死译, 意思倒是很明显,只是用法生硬;译文(二)没把“邀请”的意思充分表
达;译文(三)比较忠实也比较 达意。从以上的例句,可见很普通的字只要用得恰当,就更
能贴合着原样来表达原意。这类的字,好像用 这个也行,用那个也行,可是要用得恰当,往
往很费推敲。


五 注释
译者少不了为本国读者做注解,原版编者的注释对译者有 用,对阅读译本的读者未必同样合
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风土习惯各有不同,译者需为本国读者着想 ,为他们做注。试举
一例。


《小癞子》里的小癞子自称“托美思河上 的小癞子”。他说只因为他是在托美思河上的磨房里
出生的,所以他名正言顺地是托美思河上的小癞子。 “河上”的“上”字,原文是“en”,只能译“河
上”或“河中”、“河里”,不能译作“河边”。可 是一个人怎能在河上或河里出生呢?除非在船上。
这里就需要注解了。从前西班牙的磨房借用水力推磨, 磨房浮系在水上的激流中(参看《唐
吉诃德》第二部第二十九章),磨房浮在水上。


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里,有医家相争一节,我曾因为做这一个注,读了整整 一小本古


医书。我得明白他们相争的道理,才能用上适当的语言。


又如原文里兄弟、姊妹、叔、伯、舅、姨、甥、侄等名称,不像我国各有分别,而译文里有< br>时不变含糊,这倒不必用注解,可是也得费工夫查究分辨。读者往往看不到译者这些方面下
的功夫 。不过花了功夫,增添常识,也是译者的意外收获。


六 其他
现在我略谈几点肤浅的体会。

有些汉语常用的四字句如“风和日暖”、“理直气壮”等。这类词儿因为用熟了,多少带些固定
性, 应用的时候就得小心。因为翻译西方文字的时候,往往只有一半适用,另一半改掉又不
合适,用商也不合 适。例如我的译文曾用“和风朗日”,而原文只有空气,没有风,因此改为
“天气晴和”。又例如我国常 用语是“理直气壮”,而原文却是“理直义正”。我用了这四字又嫌
生硬,改为“合乎正义公道。”


我只翻译过《唐吉诃德》里的诗。我所见的法译本都把原诗译成忠实的散文,英译 本都译成
自由的诗----原诗十二行往往译成十行,意思也不求忠实。法语和西班牙语更相近。我因此
注意到语系相同的文字,往往只尾部拼法不同,这就押不成韵了。汉文和西方与文远不相同,
同 义字又十分丰富,押韵时可供选择的很多。如果用全诗最不能妥协的字作韵脚,要忠实于
原文而又押韵, 比翻译同语系的文字反而容易。不过译诗之难不在押韵。幸亏《唐吉诃德》
里夹杂的诗,多半只是所谓“ 押韵而已”。我曾妄图翻译莎士比亚和雪莱的诗。一行里每个形
容词、每个隐喻所包含、暗示、并引起的 思想感情无穷繁复,要用相应的形容词或隐喻来表
达而无所遗漏,实在难之又难。看来愈是好诗,经过翻 译损失愈大。而空洞无物的诗,换一
种文字再押上韵,却并不难。

< br>我曾听到前辈翻译家说:“多通几国外文,对翻译很有帮助。”这话确是不错的,不过帮助有
个范 围;越出范围,反成障碍。如果对原文理解不足,别种文字的译本可辅助理解。可是在
翻译过程里,要把 原文融会于心,加以澄清的阶段,如介入另一种文字的翻译,就加添杂质
而搅浑了。从慢镜头下届时,把 原文分成短句又重新组合的阶段,加入另一种文字的译文,
就打乱了条理,因为西方语言的文字尽管相近 ,文法究竟各有差异。宁愿把精力集中在原文
上。不要用别种译文来打搅。等翻译完毕,可再用别种文字 的译本来校订。如发现意义有差
别,语气有轻重,就可重加推敲。

< br>末了我要谈谈“信、达、雅”的“雅”字。我曾以为翻译只求亦信亦达,“雅”是外加的文饰。最
近我为《唐吉诃德》第四版校订译文,发现毛病很多,有的文句欠妥,有的辞意欠醒。我每
找到更恰当的 文字或更恰当的表达方式,就觉得译文更信更达、也更好些。“好”是否就是所
谓“雅”呢?(不用“雅 ”字也可,但“雅”字却也现成。)福楼拜追求“最恰当的自”(Le mot juste)。
用上最 恰当的字,文章就雅。翻译确也追求这么一个标准:不仅能信能达,还要“信”得贴切,
“达”得恰当 ----称为“雅”也可。我远远不能达到这个目标,但是我相信,一切从事文学翻译的
人都意识到有这 么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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