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余秋雨《莫高窟》、季羡林《在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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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2日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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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余秋雨《莫高窟》、季羡林《在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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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余秋雨《莫高窟》、季羡林《在敦煌》
朗读嘉宾:樊锦诗和好友
1
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
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 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那场战斗怎
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像,但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该是来过 的。
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
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 映壁,气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
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个和尚来到这里。他 叫乐樽,戒行清虚,执心
恬静,手持一枝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找个地方
栖 宿。正在峰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
像有千佛在跃动。是晚霞吗?不对,晚 霞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
遥遥相对应。
三危金光之迹,后人解释颇多,在此我不想议 论。反正当时的乐
樽和尚,刹那时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
是五彩的 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
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 的流溢,色的笼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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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 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
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 ,两方
光焰俱黯,苍然幕色压着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 化缘之时广为播扬
自己的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
一一挖出 来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己
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陡坡凿进。从此,这 个山峦的历史,就离不
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 家的遗留,又给后代
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纳了无
量度的 才情,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从哪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 这里,都非常遥远。在可以想像的将
来,还只能是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远藏。它执意要让
每一个朝圣者,用长途的艰辛来换取报偿。
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 一路上都见鼻子冻
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
高!莫高 !”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
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门 卫,开方便之门。
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
沿着莫 高窟的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
下,很难;只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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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于埃及的 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
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 迹一般修建于
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
国的长城就不 是如此,总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长城,作为一种空
间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 、战乱太多、苦难
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
里,躲在 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
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长久保留, 是因为它始终发挥着水
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轰转的历史胜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
的独 特秉赋。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
聚。看莫高窟, 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 种何等壮阔的生命!
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
背景, 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撩乱,
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 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
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
踉 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
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 手把你碎成轻尘。
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一点
点地找 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
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清冷。山脚 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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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我的思路稍见头绪。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 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
的色流,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
迈 得如同剑戟。那个年代战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
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 。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
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明喝的不知是
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
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 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
至有点残忍;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 br>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这是
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 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
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太凶狠,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 ,
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
更惊人的东西;色流猛地 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
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 入细密
流利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
温,而已是春风浩荡 ,万物苏醒,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这里
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 。这里的雕
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
都非双眼能够 看尽,而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
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 不下真正的人性。这
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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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你只想双足腾空。不 管它
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
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 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
这种信号是磁,是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一个人能够 摆脱这种
涡卷,没有一个人能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
才算唐代。我们的 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个朝代,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
刻,驾驭哪些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色流更趋 精细,这应是
五代。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是由炽热走向温煦,由狂放渐趋沉着。
头顶的蓝天 好像小了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终于有点灰
黯了,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也开始 变得拘谨。仍然不乏
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洞窟外面,
辛弃疾 、陆游仍在握剑长歌,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孤单,苏东坡则以绝
世天才,与陶渊明呼应。大宋的国土,被下 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
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
了元代……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
旅人。据说把 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六十华里。我只不信,
六十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
看它睡着了,也没有什么 奇特,低低的,静静的,荒秃秃的,与别处
的小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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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尽管毫
无自信。
游客各种各样。 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事;有的
捧着画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 与身旁的伙
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
对象,选择着自 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确实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depthoffield),
让不同的游客摄取。听故事,学艺术,探历史,寻文化,都未尝不可。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不会只是呈 现自己单方面的生命。它们为观看都
存在,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画,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 ,
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游客们在观看壁画,也在观看自己。于是,
我眼前出现了两个长廊 :艺术的长廊和观看者的心灵长廊;也出现了
两个景深:历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
浪费。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那么它 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
客。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
图。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 造型,又用造型
引发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
一种永久 的向往。
它是一种狂欢,一种释放。在它的怀抱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
于是,它让人走 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宇宙意识的霓虹。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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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是天然秩序,释放是天赋人格,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种仪式、一种超越 宗教的宗教。佛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
馏,剩下了仪式应有的玄秘、洁净和高超。只要知闻它的人,都会 以
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
这个仪式如此宏大,如此广。甚至,没有 沙漠,也没有莫高窟,
没有敦煌。仪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开始,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间, 在一个个夜风中的账篷里,在一具具洁白的遗骨中,在长毛飘飘
的骆驼背上。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被 风沙磨钝,但是不要紧,迎
面走来从那里回来的朝拜者,双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为宗教
而来的人,一定能带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蕴
藏又变作遗传,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 浩荡荡。
为什么甘肃艺术家只是在这里撷取了一个舞姿,就能引起全国性
的狂热?为会么 张大千举着油灯从这里带走一些线条,就能风靡世界
画坛?只是仪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层的蕴藏。过多 地捉摸他们的技
法没有多大用处,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过敦煌。蔡元
培在本世纪 初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我在这里分明看见,最高的美育
也有宗教的风貌。或许,人类的将来,就是要在 这颗星球上建立一种
有关美的宗教?

离开敦煌后,我又到别处旅行。
我到过另一个佛教艺术胜地,那里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维机
敏的讲解员把佛教故事与今 天的新闻、行为规范联系起来,讲了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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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 道德课程。听讲者会心微笑,时露愧色。我还到过一个山水胜
处,奇峰竞秀,美不胜收。一个导游指着几 座略似人体的山峰,讲着
一个个贞节故事,如画的山水立时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听讲者满怀
兴 趣,扑于船头,细细指认。
我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
为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么时候,哪一位大手笔的艺术家,能告诉我莫高窟的真正奥秘?日本井上靖的《敦煌》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也许应该有中国的赫尔
曼.黑塞,写一部《纳尔齐斯与歌 德蒙》,把宗教艺术的产生,刻划
得如此激动人心,富有现代精神。
不管怎么说,这块土地上应该重新会聚那场人马喧腾、载歌载舞
的游行。
我们,是飞天的后人。
《在敦煌》季羡林
我们就是走过了数百里这样的平野,最终 看到一片葱郁的绿树,
隐约出现在天际,后面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冈,像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
画。 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来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对敦煌真可以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了。我在书里读到过敦煌,我听人谈到过敦煌,我也看过不知多少敦
煌的绘画和照片。几十年梦 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里,印在
心中,“相见翻疑梦”,我似乎有点怀疑,这是否是事实了。
敦煌毕竟是真实的。它的样子同我过去看过的照片差不多,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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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是很熟悉的。此处并没有崇山峻岭,幽篁修竹,有的只不过是几
个人合 抱不过来的千岁老榆,高高耸入云天的白杨,金碧辉煌的牌楼,
开着黄花、红花的花丛。放在别的地方, 这一切也许毫无动人之处;
然而放在这里,给人的印象却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戈壁滩上的一颗
明珠,一片淡黄中的一点浓绿,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于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满目,美 不胜收,五光十色,云蒸
霞蔚。无论用多么繁缛华丽的语言文字,不管这样的语言文字有多少,
也是无法描绘,无法形容的。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了:“只能意会,
不能言传。”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大 的大到像一座宫殿,小的小到像
一个佛龛。几乎每一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洞子不论大小,墙壁不论宽窄,无不满满地画上了壁画。艺术家好像决不吝惜自己的精力
和颜料,决不吝惜自己的光阴和 生命,把墙壁上的每一点空间,每一
寸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的,多小的地方,他们也决不放过。他们前后
共画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给我
们留下了这些动人心魄的艺 术瑰宝。有的壁画,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经过了一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沙浸,但彩色却浓郁如 新,
鲜艳如初。想到我们先人的这些业绩,我们后人感到无比的兴奋、震
惊、感激、敬佩,这难 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走进了洞子,就仿佛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
的异 域世界;仿佛走进了神话的世界,童话的世界。尽管洞内洞外一
点声音都没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 雕塑,特别是看到墙上的壁
画:人物是那样繁多,场面是那样富丽,颜色是那样鲜艳,技巧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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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纯熟,我们内心里就不禁感到热闹起来。我们仿佛亲眼 看到释迦牟
尼从兜率天上骑着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龙吐水为他洗浴,一下生就
走了七步,口中 大声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仿佛看到
他读书、习艺。他力大无穷,竟把一只大象抛上天空 ,坠下时把土地
砸了一个大坑。我们仿佛看到他射箭,连穿七个箭靶。我们仿佛看到
他结婚,看 到他出游,在城门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与和尚,看到
他夜半乘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发出家。我们仿 佛看到他修苦行,不
吃东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们又仿佛看到他翻然改
变主意 ,毅然放弃了苦行,吃了农女献上的粥,又恢复了精力,走向
菩提树下,同恶魔波旬搏斗,终于成了佛。 成佛后到处游行,归示,
度子,年届八旬,在双林涅。使我们最感兴趣、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
那 许许多多的涅的画。释迦牟尼已经逝世,闭着眼睛,右胁向下躺在
那里。他身后站着许多和尚和俗人。前 排的人已经得了道,对生死漠
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后排的人,不管是国王,各族人民,还是和
尚、尼姑,因为道行不高,尘欲未去,参不透生死之道,都号啕大哭,
有的捶胸,有的打头,有的击掌 ,有的顿足,有的撕发,有的裂衣,
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们真仿佛听到哭声震天,看到泪水流地,内心
里不禁感到震动。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师,他们看到主要敌手已死,高
兴得弹琴、奏乐、手舞、足 蹈。在盈尺或盈丈的墙壁上,宛然一幅人
生哀乐图。这样的宗教画,实际上是人世社会的真实描绘。把千 载前
的社会现实,栩栩如生地搬到我们今天的眼前来。
在很多洞子里,我们又仿佛走进了 西方的极乐世界,所谓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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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里,阿 弥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头上、脚下、身躯的
周围画着极乐世界里各种生活享受:有妓乐,有舞蹈, 有杂技,有饮
馔。好像谁都不用担心生活有什么不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
这些饮食和衣 服,都用不着人工去制作。到处长着如意神树,树枝子
上结满了各种美好的饮食和衣着,要什么,有什么 ,只需一伸手一张
口之劳,所有的愿望就都可以满足了。小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他们
快乐得把 身躯倒竖起来。到处都是美丽的荷塘和雄伟的殿阁,到处都
是快活的游人。这些人同我们这些凡人一样, 也过着世俗的生活。他
们也结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么人叩头。新娘却站在那里,羞答答
不肯 把头抬。许多参加婚礼的客人在大吃大喝。两只鸿雁站在门旁。
我早就读过古代结婚时有所谓“奠雁”的 礼节,却想不出是什么情景。
今天这情景就摆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礼的参加者了。他们也有
老死。老人活过四万八千岁以后,自己就走到预先盖好的坟墓里去。
家人都跟在他后面,生离死别。虽 然也有人磕头涕哭,但是总起来看,
脸上的表情却都是平静的、肃穆的,好像认为这是人生规律,无所用
其忧戚与哀悼。所有这一切世俗生活的绘画,当然都是用来宣扬一个
主题思想:不管在什么样的 生活环境中,只要一心念阿弥陀佛,就可
以往生净土,享受天福。这当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骗。但是艺 术家
的态度是认真的,他们的技巧是惊人的。他们仔细地描,小心地画,
结果把本是虚无缥缈的 东西画得像真实的事物一样,生动活泼地、毫
不含糊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对于历史得到感性认识, 让我们得
到奇特美妙的艺术享受。艺术家可能真正相信这些神话,但是这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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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的画。这些画画得充满了热情,而且
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话,不管
是多么离奇荒诞,他们的模特儿总 脱离不开人和人生,艺术家通过神
仙和神话,让过去的人和人生重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探骊得珠,于愿< br>已足,还有什么可以强求的呢?
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中,在 巍峨
雄伟的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
尾巴,用警惕狡诈的目 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像见了人要逃窜的样
子。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 里画上一
只老鼠。难道他们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他
们有意给这万人向 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笑吗?难道他们有意
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洁吗?我们大家都不 理解,经过
推敲与讨论,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位艺术家
很有勇气,决不 因循抄袭,决不搞本本主义,他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
造。我们对他都表示敬意。
莫高窟的 四百多个洞子,共有壁画四万多平方米,绘画的时间绵
延了一千多年,内容包括了天堂、净土、人间、地 狱、华夏、异域、
和尚、尼姑、官僚、地主、农民、工人、商人、小贩、学者、术士、
妓女、演 员、男、女、老、幼,无所不有。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我仿
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司、地狱,漫 游了古代世界,漫游了
神话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梵天、
因陀 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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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丝绸之路,漂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过佛爷菩萨的慈悲相,
听维摩诘的辩才无碍 。我脑海里堆满色彩缤纷的众生相,错综重叠,
突兀峥嵘,我一时也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 内,我仿佛
生活了几十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抽象的东西,现
在却变得非常具 体了。这包括文学、艺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
语言、历史等等领域。我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 立本的帝王图,李
思训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阳朱点山水,明朝陈老莲的人物画,大涤
子的山水 画,曾经大大地惊诧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
但在敦煌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 处可见。而且敦煌壁画
还要胜它们一筹:在这里,浪漫主义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
敢画 一个乐队,而不画一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在空
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己奏出声音,汇 成一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
这样的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甚至在别的国家的绘画史上能够找得到吗?
不但在洞子里我们好像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就是在洞子
外面,我们倘稍不留意,就 恍惚退回到历史中去。我们游览国内的许
多名胜古迹时,总会在墙壁上或树干上看到有人写上的或刻上的 名字
和年月之类的字,什么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游。这种不良习惯我们
真正是已经司空见惯, 只有摇头苦笑。但要追溯这种行为的历史那恐
怕是古已有之了。《西游记》上记载着如来佛显示无比的法 力,让孙
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筋斗,孙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
最后翻到天地尽 头,看到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为了取信于
如来佛,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 作一管浓墨双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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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 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还顺
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议这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
人知、不能流传的善男信女,倘若组织一个学会时,一定要尊孙悟空
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 的想法有些变了。在这里,这样的善男信
女当然也不会绝迹。在墙壁上题名刻名到处可见,这些题刻都很 清晰,
仿佛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读其文,却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
年,已经是几百年以 前的事了。当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不禁一愣:
难道我又回到康熙年间去了吗?如此看来,那个国籍有 点问题的孙悟
空不能专“美”于前了。
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仿佛远离尘世的弥漫着古代和异 域气氛的沙
漠中的绿洲中生活了六天。天天忙于到洞子里去观看。天天脑海里塞
满了五光十色丰 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这样满,似乎连透气的空隙都
没有。我虽局促于斗室之中,却神驰于万里之外;虽 局限于眼前的时
刻之内,却恍若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联翩,幻影沓来,是我生平思想
最活跃的几 天。我曾想到,当年的艺术家们在这样阴暗的洞子里画画,
是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啊!我从前读过一部什 么书,大概是美术史之
类的书,说是有一个意大利画家,在一个大教堂内圆顶天篷上画画,
因为 眼睛总要往上翻,画了几年之后,眼球总往上翻,再也落不下来
了。我们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 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狭小得
多,今天打着手电,看洞子里的壁画,特别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画,线
条纤细,着色繁复,看起来还感到困难,当年艺术家画的时候,不知
道有多少困难要克服。周围是茫茫的 沙碛,夏天酷暑,而冬天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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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身边的一点 浓绿之外,放眼百里惨黄无垠。一直到今天,饮用的
水还要从几十里路外运来,当年的情况更可想而知。 在洞子里工作,
他们大概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面手执小蜡烛,一笔一笔地
细描细画。 前不见古人,我无法见到那些艺术家了。我不知道他们的
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来。我不知道是一 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
他们,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优美的杰作,惊人的艺
术瑰宝 。我们真应该向这些艺术家们致敬啊!
我曾想到,当年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在这一带共同劳动,共 同生
活。有的赶着羊群、牛群、马群,逐水草而居,辗转于千里大漠之中;
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块 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劳作。在这里,水
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一切,有水 斯有土,有
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
生存。在许多洞 子里的壁画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从人们的面貌和
衣着上就可以看到这些人是属于种种不同的民族的。 但是他们却站在
一起,共同从事什么工作。我认为,连开凿这些洞的窟主,以及画壁
画的艺术家 都决不会出于一个民族。这些人今天当然都已经不在了。
人们的生存是暂时的,民族之间的友爱是长久的 。这一个简明朴素的
真理,一部中国历史就可以提供证明。我们生活在现代,一旦到了敦
煌,就 又仿佛回到了古代。民族友爱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
这里的壁画,内心里真不禁涌起一股温暖幸 福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这些洞子里的壁画上,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中国境
内各个民族的 人民,而且可以看到沿丝绸之路的各国的人民,甚至离


励志演讲,希望对您有帮助! < br>开丝绸之路很远的一些国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面讲到如来佛涅以后,
许多人站在那里悲悼痛苦, 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颧骨高而
眼睛小,他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艺术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现不同 的人
民的。当年的新疆、甘肃一带,从茫昧的远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
汇合的地方。世界几大 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
流了。世界几大宗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在这里汇流 了。世界
的许多语言,不管是属于印欧语系,还是属于其他语系也在这里汇流
了。世界上许多国 家的文学、艺术、音乐,也在这里汇流了。至于商
品和其他动物植物的汇流更是不在话下。所有这一切都 在洞子里留下
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遥想当年丝绸之路全盛时代,在绵延数万里的路
上,一定是行 人不断,驼、马不绝。宗教信徒、外交使节、逐利商人、
求知学子,各有所求,往来奔波,绝大漠,越流 沙,轻万生以涉葱河,
重一言而之奈苑,虽不能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况可以想见。到
了今 天,情势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流沙漫漫,
黄尘滚滚,当年的名城——瓜州、玉门 、高昌、交河,早已沦为废墟,
只留下一些断壁颓垣,孤立于西风残照中,给怀古的人增添无数的诗料。但是丝路虽断,他路代兴,佛光虽减,人光有加,还留下像敦煌
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瑰宝,无数的 艺术家用难以想象的辛勤劳动给我们
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壁画、雕塑,供我们流连探讨,使世界各国人民惊
叹不置。抚今追昔,我真感到无比的幸福与骄傲,我不禁发思古之幽
情,觉今是昨亦是,感光荣 于既往,望继承于来者,心潮起伏,感慨
万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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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带着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怀着 那些感触,一个人走
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荫道上,此时薄霭已降,暮色四垂。朱
红的大 柱子,牌楼顶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闪着微光。远处沙
碛没入一片迷茫中,少时月出于东山之上, 清光洒遍了山头、树丛,
一片银灰色。我周围是一片寂静。白天里在古榆的下面还零零落落地
坐 着一些游人,现在却空无一人。只有小溪中潺的流水间或把这寂静
打破。我的心蓦地静了下来,仿佛宇宙 间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幻想又
在另一个方面活跃起来。我想到洞子里的佛爷,白天在闭着眼睛睡觉,现在大概睁开了眼睛,连涅了的如来也会站了起来。那许多商人、官
人、菩萨、壮汉,白天一动不动 地站在墙壁上,任人指指点点,品头
论足。现在大概也走下墙壁,在洞子里活动起来了。那许多奏乐的乐
工吹奏起乐器,舞蹈者、演杂技者,也都摆开了场地,表演起来。天
上的飞天当然更会翩翩起舞 ,洞子里乐声悠扬,花雨缤纷。可惜我此
时无法走进洞子,参加他们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 ,倾
耳聆听而已。.
在寂静中,我又忽然想到在敦煌创业的常书鸿同志和他的爱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几十位工作人员。他们在这偏僻的沙漠里,忍饥
寒,斗流沙,艰苦奋斗,十几年 ,几十年,为祖国,为人民立下了功
勋,为世界上爱好艺术的人们创造了条件。敦煌学在世界上不是已经
成为一门热门学科了吗?我曾到书鸿同志家里去过几趟。那低矮的小
房,既是办公室、工作室、 图书室,又是卧室、厨房兼餐厅。在解放
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生活条件尚且如此之不够理想,谁能想象在 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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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那样黑暗的时代,这里艰难辛苦会达到何 等程度呢?门前那院子里
有一棵梨树。承仙同志告诉我,他们在将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时候,这
棵 梨树才一点点粗,而今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枝叶茂密,青
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实累累,硕大无比 。看来正是青春妙龄,风华正
茂。然而看着它长起来的人却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们身
上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却老当益壮,并不服老,仍
然是日夜辛勤劳动。这样的人难道 不让我们每个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
吗?
我还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树下, 在如茵的绿草
丛中,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我招手,
向我微笑, “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这影子
真是可爱极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啊!然 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
一切都只是幻影,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
剩下我自己怎么 办呢?我真是进退两难,左右拮据。在敦煌,在
千佛洞,我就是看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餍足的。有那样桃 源仙境似的
风光,有那样奇妙的壁画,有那样可敬的人,又有这样可爱的影子。
从内心深处我真 想长期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真好像在茫茫的人
世间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后找到了一个归宿。然而这 样做能行得通吗?
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离开这里。在人生中,我的旅途远远不
到结束的 时候,我还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在我前面,可能还有深林、
大泽、崇山、幽谷,有阳关大道,有独木小 桥。我必须走上前去,穿
越这一切。现在就让我把自己的身躯带走,把心留在敦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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