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 季羡林、贾平凹、汪曾祺、莫言,四位名家笔下的老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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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22日 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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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贾平凹、汪曾祺、莫言,四位名家笔下的老师形象
01
季羡林:回忆老师陈寅恪
别人奇怪,
我 自己也奇怪:
我写了这样多的回忆师友的文章,
独独遗漏了陈寅恪先生。
这究竟是为什 么呢?对我来说,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据的。我一直到今天还经常读陈先
生的文章,而且协助出版社出 先生的全集。我当然会时时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个颇为
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想写一篇回忆文章,自是 意中事。但是,我对先生的回忆,我认为是
异常珍贵的,超乎寻常地神圣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 了这一点神圣性,故而迟迟
不敢下笔。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怀旧集》
,已经到了 非写不行的时候了。
要论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六十五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我于一九 三
O
年考入
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名为外国语文系)< br>。西洋文学系有一
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给选修课留下的时 间是很富
裕的。除了选修课以外,还可以旁听或者偷听。教师不以为忤,学生各得其乐。我曾旁听
过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等先生的课,都安然无恙,而且因此同郑振铎先生建立了终生
的友谊。但也并不是一切都一帆风顺。
我同一群学生去旁听冰心先生的课。
她当时极年轻,
而名满天下。我们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满脸庄严,不苟言笑。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样
多学生,知道其 中有“诈”
,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
:
“凡非选修此课者,下一堂不
许再来!
”我们悚然而听,憬然而退,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后,我同冰
心重 逢,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由怒目金刚一变而为慈眉菩萨。我向她谈起
她当年“逐客”的事 情,她已经完全忘记,我们相视而笑,有会于心。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 生的“佛经翻译文学”
。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
,
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去买过此 书。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
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 ,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
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然而一本实事 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
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 复,柳暗
4
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 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
无法比拟的享受。在中外众多学者中,能给我这种享受的,国外只 有海因里希·吕德斯,
在国内只有陈师一人。他被海内外学人公推为考证大师,是完全应该的。这种学风 ,同后
来滋害流毒的“以论代史”的学风,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茫茫士林,难得解人,一
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学人的所谓“学者”
,骄纵跋扈,不禁令人浩叹矣。寅恪师这种学风,影
响了 我的一生。
后来到德国,读了吕德斯教授的书,并且受到了他的嫡传弟子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 教
导和薰陶,可谓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学殖瘠薄,又限于天赋,虽还不能论无所收获,然
而犹 如细流比沧海,空怀仰止之心,徒增效颦之恨。这只怪我自己,怪不得别人。
总之,我在清华 四年,读完了西洋文学系所有的必修课程,得到了个学士头衔。现在
回想起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从 这些课程中收获不大。欧洲著名的作家,什么莎士比
亚、歌德、塞万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读 过,连现在忽然时髦起来的《尤利西
斯》和《追忆似水年华》等等也都读过。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并不 深入。给我留下深远
影响的课反而是一门旁听课和一门选修课。前者就是在上面谈到的寅恪师的“佛经翻 译文
学”
;后者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
,也就是美学。关于后者,我在别的地 方已经谈
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在清华时,除了上课以外,同陈师的接 触并不太多。我没到他家去过一次。有时候,
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往攘来的学生之流中,会见到陈师去 上课。身着长袍,朴素无华,
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 怕大都把他看
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的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
绝不会知道,
他就是名扬 海内外的大学者。
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 他
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离开了水木清华,我同寅恪先生有 一个长期的别离。我在济南教了一年国文,就到了
德国哥廷根大学。到了这里,我才开始学习梵文、巴利 文和吐火罗文。在我一生治学的道
路上,这是一个极关重要的转折点。我从此告别了歌德和莎士比亚,同 释迦牟尼和弥勒佛
打起交道来。不用说,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的德国老师 瓦
尔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学是同学,同为吕德斯教授的学生。这样一来,我的
4
中德两位老师同出一个老师的门下。有人说:
“名师出高徒。
”我的老师和太老师们不可谓
不“名”矣,可我这个徒却太不“高”了。忝列门墙,言之汗颜。 但不管怎样说,这总算
是一个中德学坛上的佳话吧。
我在哥廷根十年,正值二战,是 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学术上收获却是最丰富的
十年。国家为外寇侵入,家人数年无消息,上有飞机 轰炸,下无食品果腹。然而读书却无
任何干扰。教授和学生多被征从军。偌大的两个研究所:印度学研究 所和汉学研究所,都
归我一个人掌管。插架数万册珍贵图书,任我翻阅。在汉学研究所深深的院落里,高 大阴
沉的书库中,在梵学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阒无一人。天上飞机的嗡嗡声与我腹中的饥
肠 辘辘声相应和。闭目则浮想联翩,神驰万里,看到我的国,看到我的家。张目则梵典在
前,有许多疑难问 题,需要我来发覆。我此时恍如遗世独立,苦欤?乐欤?我自己也回答
不上来了。
经过了轰炸的炼狱,又经过了饥饿,到了一九四五年,在我来到哥廷根十年之后,我
终于盼来了 光明,东西法西斯垮台了。美国兵先攻占哥廷根,后来英国人来接管。此时,
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国医目 疾。我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我十年来学习的情况,并
将自己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发 表的一些论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
了先生的复信,也是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的近况,并说不久 将回国。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
说,他想向北大校长胡适,代校长傅斯年,文学院长汤用彤几位先生介绍我 到北大任教。
我真是喜出望外,谁听到能到最高学府任教而会不引以为荣呢?我于是立即回信,表示同< br>意和感谢。
这一年深秋,
我终于告别了住了整整十年的哥廷根,
怀着
“客树回看成故乡”
的心情,
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这个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园里住 了几个月,一九四六年春天,经
过法国和越南的西贡,又经过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克家的榻榻米上住了 一段时间。从上
海到了南京,又睡到了长之的办公桌上。这时候,寅恪先生也已从英国回到南京。我曾谒
见先生于俞大维官邸中。谈了谈阔别十多年以来的详细情况,先生十分高兴,叮嘱我到鸡
鸣寺下 中央研究院去拜见北大代校长傅斯年先生,特别嘱咐我带上我用德文写的论文,可
见先生对我爱护之深以 及用心之细。
这一年的深秋,我从南京回到上海,乘轮船到了秦皇岛,又从秦皇岛乘火车回到了阔
4
别十二年的北京(当时叫北平)
。由于战争关系,津浦路早已 不通,回北京只能走海路,从
那里到北京的铁路由美国少爷兵把守,
所以还能通车。
到 了北京以后,
一片
“落叶满长安”
的悲凉气象。我先在沙滩红楼暂住,随即拜见了汤用 彤先生。按北大当时的规定,从海外
得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人,只能任副教授,在清华叫做专任讲师,经 过几年的时间,才能
转向正教授。
我当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悦诚服,没有半点非分之 想。然而过了大约一周的光景,汤
先生告诉我,我已被聘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这真是 石破天惊,大大地
出我意料。我这个当一周副教授的纪录,大概也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说自己 不
高兴,那是谎言,那是矫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辈学者对后辈的提携和爱护。
不 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寅恪师也来到北京,仍然住在清华园。我立即到清华去拜见。
当时从北京城到清华是 要费一些周折的,宛如一次短途旅行。沿途几十里路全是农田。秋
天青纱帐起,还真有绿林人士拦路抢劫 的。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像了。但是,有寅恪先生
在,我绝不会惮于这样的旅行。在三年之内,我颇到清 华园去过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体
弱,最喜欢当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国神甫亲手酿造的栅栏红葡萄酒。我 曾到今天市委党校
所在地当年神甫们的静修院的地下室中去买过几次栅栏红葡萄酒,
又长途跋涉 送到清华园,
送到先生手中,心里颇觉安慰。几瓶酒在现在不算什么,但是在当时通货膨胀已经达到了< br>钞票上每天加一个
0
还跟不上物价飞速提高的速度的情况下,几瓶酒已经非同小可了。< br>
有一年的春天,中山公园的藤萝开满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气弥漫,招来了众
多 的游人和蜜蜂。我们一群弟子们,记得有周一良、王永兴、汪篯等,知道先生爱花。现
在虽患目疾,迹近 失明;但据先生自己说,有些东西还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团影子。大片藤
萝花的紫光,先生或还能看到。而 且在那种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
情况下,我们想请先生散一散心,征询先生的意见 ,他怡然应允。我们真是大喜过望,在
来今雨轩藤萝深处,
找到一个茶桌,
侍先生观赏 紫藤。
先生显然兴致极高。
我们谈笑风生,
尽欢而散。我想,这也许是先生在那样的年 头里最愉快的时刻。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解放前夕,政 府经济实已完全崩溃。
从法币改为银元券,又从银元券改为金圆券,越改越乱,到了后来,到粮店买几斤 粮食,
携带的这币那券的重量有时要超过粮食本身。学术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学家
4
郑天挺先生称之为“教授的教授”的陈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 ,他连买煤取暖的
钱都没有,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最尊重爱护确有 成
就的知识分子。当年他介绍王静庵先生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去任教,一时传为佳话。寅恪先
生在 《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几句诗:
“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
业,园林差喜适幽居。
”
讲的就是这一件事。
现在却轮到适之先生再一次
“独 为神州惜大儒”
了,而这个“大儒”不是别人,竟是寅恪先生本人。适之先生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
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取得适之先生
的美元 。
于是适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
--
顺便说一句,
当时北京汽车极为罕见,
北大只有
校长的一辆
--
让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 言的极为珍贵的西文书。
陈先生只有收二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 足道的。
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的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
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对于金钱的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在 这三年内,
我同寅恪师往来颇频繁。
我写了一篇论文:
《浮屠与佛》
,
首先读给他听,
想听听他的批评意见。不意竟得到他的赞赏。他把此文介绍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 》
发表。这个刊物在当时是最具权威性的刊物,简直有点“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威风。
我自 然感到受宠若惊。差幸我的结论并没有瞎说八道,几十年以后,我又写了一篇《再谈
浮屠与佛》
,用大量的新材料,重申前说,颇得到学界同行们的赞许。
在我同先生来往的几年中,我们当 然会谈到很多话题。谈治学时最多,政治也并非不
谈但极少。寅恪先生绝不是一个“闭门只读圣贤书”的 书呆子。他继承了中国“士”的优
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关心 政治。他研究隋唐
史,表面上似乎是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可惜难得解人。我 们
谈到当代学术,他当然会对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除了对一位明史专家外,
他没 有对任何人说过贬低的话。对青年学人,只谈优点,一片爱护青年学者的热忱。真令
人肃然起敬。就连那 一位由于误会而对他专门攻击,甚至说些难听的话的学者,陈师也从
来没有说过半句褒贬的话。
先生的盛德由此可见。
鲁迅先生从来不攻击年轻人,
差堪媲美。
时光如电, 人事沧桑,转眼就到了一九四八年年底。解放军把北京城团团包围住。胡
适校长从南京派来了专机,想接 几个教授到南京去。有一个名单,名单上有名的人,大多
数都没有走,陈寅恪先生走了。这又成了某些人 探讨研究的题目:陈先生是否对共产党有
4
看法?他是否对国 民党留恋?根据后来出版的浦江清先生的日记,寅恪先生并不反对共产
主义,他反对的仅是苏联牌的共产 主义。在当时,这也许是一个怪想法,甚至是一个大逆
不道的想法。然而到了今天,真相已大白于天下, 难道不应该对先生的睿智表示敬佩吗?
至于对国民党的态度,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对蒋介石的态度上。一九 四〇年,他在《庚辰暮
春重庆夜宴归作》这一首诗中写道:
“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
”吴宓先生对此
诗作注说:
“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 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
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 句。
”按
即“看花愁近最高楼”这一句。寅恪师对蒋介石,也可以说是对国民党的态度表达得不 能
再清楚明白了。
然而,
几年前,
一位台湾学者偏偏寻章摘句,
说寅 恪先生早有意到台湾去。
这真是天下一大怪事。
到了南京以后,寅恪先生又辗转到了 广州,从此就留在那里没有动。他在台湾有很多
亲友,动员他去台湾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却岿然不 为所动。其中详细情况,我不得
而知。我们国家许多领导人,包括周恩来、陈毅、陶铸、郭沫若等等,对 陈师礼敬备至。
他同陶铸和老革命家兼学者的杜国庠,成了私交极深的朋友。
俗话说 :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如果没有人帮助,一个人会是一事无
成的。 在这方面,我也遇到了极幸运的机遇。生平帮过我的人无虑数百。要我举出人名的
话,我首先要举出的, 在国外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博士论文导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另
一个是教吐火罗语的老师西克教授。在 国内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没有他
同德国签订德国清华交换研究生的话,我根本到不了德 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
用彤先生,
如果没有他们提携的话,
我根本来不到北 大。
最后但不是最少,
是陈寅恪先生。
如果没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 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来不了北大。
至于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我的母校清华,而介绍给北大,我从 来没有问过他,至今恐怕
永远也是一个谜,我们不去谈它了。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 人。我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一。但是,我
对他们四位,以及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师友 怎样“报”呢?专就寅恪师而论,我只有努力
学习他的著作,努力宣扬他的学术成就,努力帮助出版社把 他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
地感激广州中山大学的校领导和历史系的领导,他们再三举办寅恪先生学术 研讨会,包括
国外学者在内,群贤毕至。中大还特别创办了陈寅恪纪念馆。所有这一切,我这个寅恪师<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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