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散文名篇

余年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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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2月23日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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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3日发(作者:五月的鲜花永远跟党走)


1



《荔枝蜜》




花鸟草虫,


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 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


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 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


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不轻易螫 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


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 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


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 舒服。



今年四月,


我到广东从化温泉 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


那又浓又翠


的景色 ,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


么楼 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


一重一重的,


起伏不断。


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


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


?


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


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 /p>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


“日啖 荔枝三百颗,不辞长


作岭南人”



可见 荔枝的妙处。


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


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


并不出众。


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 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


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


倒是时候。


有人也 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


?


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


开花时节,


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

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


是成色纯,


养分大 。


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


热心肠的同志为 我也弄到


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 很有点鲜荔


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


隐隐露出一角白屋,


那是温泉 公社的养蜂场,


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



“蜜


蜂大厦”


。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


,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


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 ,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 老梁领我走进“大厦”


。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


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


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


箱里隔着一排板,


每块板上满是


蜜蜂,


蠕蠕地爬着。


蜂王是黑褐色的,


身量特别细长,


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 梁叹息似的轻轻说:


“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 p>


我就问道:


“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p>


?




老梁说:


“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

< p>
都不闲着。


酿的蜜多,


自己吃的可有限。


每回割蜜,


给它们留一点点糖,


够它们吃的就行 了。


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


“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 西来糟害么


?



老梁说:


“怎么不怕


?


你得提防虫 子爬进来,还是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


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


“ 噢


!


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 br>?




老梁说:


“赶


!


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 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


“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




老梁回答说:


“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 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


“原来寿命这 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 说:


“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

< p>
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 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


酿蜜,又是在 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


却又多么高 尚啊


!


透过荔枝树林,


我沉吟地望着 远远的田野,


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


辛辛勤勤地分秧


插秧。


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 别人,也为后世子孙


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2



《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乍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


有人说:


登泰山 而看不到日出,


就像一


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p>





我去爬山 那天,


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


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 烟雾腾腾的山


头,


显得眉目分明。


同伴 们都喜地说:


“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



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


爬上山去。





一路上从山脚往上爬,

< p>
细看山景,


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


却像一幅规


划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 朝建筑岱宗坊,


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


斗母宫、


经石峪。


……山是一层比一层深,


一叠比一叠奇,


层层叠叠,


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


万山丛中 ,


时而点染着极其工期细的人物。


王线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


少尊明塑,


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


姿态神情 是那样有生气,


你看了,


不禁会脱口赞叹说:

< br>“活


啦。






画卷继续展开,

< br>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


便来到对松山。


两面奇峰对 峙间,满山峰


者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不有个千儿八百年,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象 要流下来似的。


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


坐在 路旁的对松亭里,


看看山色,


听听流水的松

涛。也许你会民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一时间,


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


却又象是在零零乱乱翻动着一卷历史稿本。



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 临处”立过脚,


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溜石”


,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


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书金刚经的石刻。< /p>


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


《纪泰山铭》


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象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一恍惚,

< br>我觉


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


你如果想 捉住点历史的影子,


尽可以在朝阳洞那


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 刻的拓片。


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


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

正喂蚂蚱给小鸡吃。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象平时看见的那样。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

:


“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拣回来的一窝小山鸡。


”怪 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


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 “个”字,我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


零的人家想:


“山下正闹大 集体,


他们还过去时着这种单个的生活,


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 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


又无心思翻历史,

< p>
只觉得象在登天。


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做登天。

不信你回头看看来


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时悬在我头 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


还有石蹬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的 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


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 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


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

< p>
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


风一吹,


朵朵白 云从我身边飘


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清帝宫寻到个宿处,


早早睡下,


但愿明天


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 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


落到枕头上边上,我 还听见零零星星的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


“不要紧。山

< br>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等到明儿早晨,


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清澈,


只是天空阴沉沉的,< /p>


认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


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 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





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


指点着远近风景给我们看,


最后带着惋


惜的口气说:


“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


< br>




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晴朗,


一点也没有惋惜的情绪,


我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


我望


见一幅无比壮丽的奇景。


瞧那莽莽苍苍的 齐鲁大原野,多有气魄。


过去,


农民各自摆弄着一


块地,


弄得祖国的原野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

不知有多少小方块堆积在一起。眼


前呢,


好一片大田野,< /p>


全联到一起,


就象公社农民联的一样密切。


麦子刚刚熟,


南风吹动处,


麦流


< /p>


一起一伏,


仿佛大地也漾起绸缎一般的锦纹。

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边,


扬起一带烟尘。


那不是什么“齐烟 九点”


,同伴告诉我说那也许是炼铁厂。铁厂也好,钢厂也好,或者是别


的什么工厂也好,


反正那里有千千万万只精巧坚强的手,


正配合着全国人民一致的节奏,



钢铁铸造着祖国的江山。< /p>





你再瞧,


那在天边隐约闪亮的不就是黄河,


那在山脚缠绕不断的自然是汶 河。


那拱卫在


泰山膝盖下的无数小馒头却是徂徕山等许多著名的 山岭。


那黄河和汶河又恰似两条飘舞的彩


绸,

< br>正有两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耍着,


那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却又象许多条龙灯,


一齐滚舞—


—整个山何都在欢腾着啊。





如果说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开的青 绿山水画,


那么现在我才算出翻到我们民族真正宏伟


的创业史。





我正在 静观默想,


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


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 麦子去了,


剩他


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我问他给谁割麦 子,老道人说:


“公社啊。你别看山上东一


户,西一户,也都组 织到公社里去了。


”我记起自己对朝阳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觉有点内

< br>愧。




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


始终有点美中不足。


同志,< /p>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我


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


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


闪射着


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





伟大而光明的祖国啊,愿您永远“如日之升”





3



《香山红叶》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



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


美,明净高爽 ,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导。这位老向导就住在西山


脚下,早年 做过四十年的向导,胡子都白了,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老向导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


老人家的话来了,慢< /p>


言慢语说:


“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 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


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 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


着问:


“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



老向导说:


“还不是正时候。南面 一带向阳,也该先


有红的了。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老向导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


好清静的去处啊 。沿着石


砌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



老向导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 么慢言慢语说:


“原先这地


方什么也没有,

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


个破石槽 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


个铜钱 ,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帐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


这个 石槽。


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


就给了他。 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


山里,


就扛不动了,

便挖个坑埋好,


怕忘了地点,


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 上面做记号,


自己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来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


”谈到这儿,老


人又慨叹说:


“这真是 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


埋着聚宝盆。




这当儿,老向导



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

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


“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 记得碑


上刻的是‘梦赶泉’



”接着又 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


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 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


赶泉”的来历。



老向导又笑笑说:


“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 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个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


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


我们


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 红叶也看不见?



老人说:


“你先别急 ,一上半山亭,什么都看见了。




我 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


莽莽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


烟树


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 起来只像一盆清水。万


寿山、


佛香阁,


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


我们都忘了看红叶。


红叶就在高头山坡上 ,


满眼都是,


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 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


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


“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像枫叶?”

< br>


老向导说:


“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

< p>
”就指着路边的树,说:


“你看看,就是那种


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


所以我们都没注意。


我走过去摘下一片,


叶子是 圆的,只有叶


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


“哎呀!还香呢。


”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 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


“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 p>
老向导也慢慢说:


“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



我的老大爷,


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 的身世,


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


猜得出你是个

< p>
久经风霜的人。


你的心过去是苦的,


你怎么能闻到 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


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 来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们可总是落


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 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老向导就在满山的红 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



“西山晴雪”


、昭庙,还有别的


香山风景。


下山的时候,


将近黄昏。


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


一位同伴


忽然记起来,说:


“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 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


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



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


未免美中不 足。


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


藏到我心

里去。


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


越到老秋,


越红得可


爱。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 导。



4



《 蓬莱仙境》




夜来落过一场小雨,一 早晨,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



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做仙境。


本来难怪,


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 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



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 神话,


据白胡子老人家说,


也出在这一带。

二十多年


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


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 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


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 月,一个深秋的傍晚,


敌机空袭刚过去,我


到野地去透透气。四 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


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


河堤旁边,< /p>


有两个面


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 用干树枝烧着吃。看见这种情景,


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想 起儿时家乡的雪夜,


五更天,


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怪孤独的< /p>


更梆子声;


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 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最


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 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


跳绳、


扑蝴蝶,

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


沙滩上有些小眼,


婀娜姐姐会捏 一根草棍插进去,


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 ,跟火柴棍一样,忽


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 不到我们家来了。


我常


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她却羞答答地 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


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


“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亲说:


“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 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


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 /p>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 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


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 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


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 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


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


我几 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


外祖母眼圈


红红的,


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账,


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 /p>


累得吐血,


不能做事,


被老板辞掉。他的 病原不轻,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


只是哭。外祖母 擦着老泪说:


“都是命啊!往后可怎么过呢!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


又接不 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


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


不知怎的,


一看见那两 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


忽然一齐


涌到我的脑子里来。


我想: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


得挺不错吧?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


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

< p>
赶几时,我们才


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


回 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


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


样亲切 可爱的山水人物呢?一时间,我是那样地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 p>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


我终于回到久别的故乡。


车子沿着海山飞奔,


一路


上,


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


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


我的心激荡得


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 分熟悉,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


在 我的记忆当中,


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


街道狭窄,


市面冷落,


现时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


我走在街上,


人来人往,


没有一个


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

< p>
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


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

< br>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


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 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



老姐姐竟不在。一 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


噢两声说:


“原来是二舅啊。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 br>


等了好一阵,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


轻轻放下篮子,


挺温柔地盯着我说:


“你


是二兄弟么?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


我看了半天,

< br>心想:


‘这可是个外来人’


,就走过去了—


—想不到是你。




刚才我 也没能认出她来。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


性情却没 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


两个大的在人民


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


民办中学念书,


暑假空闲,


就在家里给烟台 手工艺合作社绣花。


我们谈着些家常话,


到末尾,


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饭。我怕她粮食不富裕,不想来。

< p>
她说:


“来嘛!怕什么?”便指一指大笸箩里晾的麦子笑着说:

< p>
“你看,这都是新分的,还不


够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错,今年小麦的 收成比往年更强,你还能吃穷我?”



我只得答应。

< p>
原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


不想第二天一去,


这位老 姐姐竟拿我当什么贵客,


摆出家乡最讲究的四个盘儿:一盘子红烧加级鱼,


一盘子炒鸡蛋,


一盘子炒土豆丝,一盘子


凉拌粉皮。 最后吃面,卤子里还有新晒的大虾干。



我不禁说:

< p>
“你们的生活不错啊。




老姐姐漫不经心一笑说:


“是不错嘛,你要什么有什么。


”< /p>



我们一面吃着饭菜,喝着梨酒,一面谈着这些年别后的情况,也 谈着旧日的亲戚朋友,


谁死了,谁还活着。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问道:


“可是啊,咱们那个表姐还好吧?”



老姐姐问道:


“哪个表姐?”



我说:


“婀娜姐姐呀。年轻轻的就守寡,拉着个孩子,孩子早该长大成 人啦。




老姐姐说:


“你问的是她呀。你没见她那孩子,后来长的可壮啦,几棒子也打不倒。那


孩子 也真孝顺,长到十几岁就去当学徒的,挣钱养活他妈妈。都说:


‘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 /p>


来了!


’——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 /p>



我睁大眼问:


“怎么又死了?”



老姐姐轻轻叹口气说:


“嗐!还用问,反正不会是好死。听说是打日 本那时候,汉奸队


抓兵,追的那孩子没处跑,叫汉奸队开枪打死,尸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我急着问道:

“后来婀娜姐姐怎么样啦?”



老姐姐说:


“她呀,孩子一死,丢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像痴子似的,


一个 人坐在大海边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说:


‘儿啊,你慢走一步,等着你娘!


’就拿


袄襟一蒙脸,一头碰到大海里了。


”< /p>



我听了,心里好惨,半天说不出话。



老姐姐又轻轻叹口气说:


“嗐!她从小命苦,一辈子受折磨,死 的实在可怜。




这时候,我那最小的 外甥女瞟我一眼说:


“妈!你怎么老认命?我才不信呢。要是婀娜


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会不会落得这样惨?”



说的对,< /p>


好姑娘。


命运并非有什么神灵在冥冥中主宰着,

< br>注定难移。


命运是可以战胜的。


命运要不是捏在各色各样 吃人妖精的手心里,


拿着人民当泥团搓弄,


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 的


手里,


人民便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新的历史,


新的命运。


且看看故乡人民是怎样在催动着千


军万马, 创造自己金光闪闪的事业吧。



他们能在一片荒沙的海滩上到处 开辟出碧绿无边的大果园,


种着千万棵葡萄和苹果。



萄当中有玫瑰香,苹果里边有青香蕉、红香蕉,都是极珍贵的品种。杂果也不少:紫樱桃、


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海上风硬,冬天北风一吹,果树苗会冻死半截,到春天又


发芽,


再一经冬,


又会死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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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便绕着果园外边的界线造起防风林,


栽上最耐寒的片松、


黑松和马尾松,


以及生长最泼的刺槐和紫穗槐,


差不 多一直把树栽到海里去。


于是公社的社


员便叫先前的荒滩是金沙 滩,每棵果木树都叫摇钱树。……



他们还能把先前荒山秃岭的 穷山沟,


变成林木苍翠的花果山。


蓬莱城西南莱山脚下的七


甲公社便是这样的奇迹之一。原先农民都嫌这里没出息:


要山山不好 ,


要地地不好,要道道


不好——有什么指望?水又缺,


种庄稼也会瘦死。


莱山下有个村庄叫郭家村,


多 年流传着四


句歌谣:



有姑娘不给郭家村



抬水抬到莱山根



去时穿着绣花鞋



回来露着脚后跟



可见吃水有多难。不 过这都是旧事了。目前你要去看看,漫坡漫岭都是柿子、核桃、山楂、


杜梨一类山果木。 风一摇,绿云一样的树叶翻起来,叶底下露出娇黄新鲜的大水杏,正在大


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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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山势,


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库,


储存山水 ,


留着浇地,


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


浇地的水渠正穿过那个村庄,


家家门前都是流水。


一个五十多岁 的老大娘盘着腿坐在蒲垫子


上,就着门前流水洗衣裳,身旁边跑着个小孙女,拿着一棵青 蒿子捕蜻蜓。说不定为吃水,


这位老大娘当年曾经磨破过自己出嫁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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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一朵红石榴花要给那小女孩。


老大娘


望着小 孙女笑着说:


“花!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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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却伸手接过去,


歪着头斜插到后鬓上,


还对水 影照了照。


也许她又照见自己当年那俊俏的面影了吧。



顶振奋人心的要算去年动工修筑的王屋水库,


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库还要 大,


却由一个县


的力量单独负担着。


山 地历来缺雨,


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床子赤身露体,河两岸的青草

都干了。


人民便选好离县城西南七十多里一个叫王屋的地方,


开凿山岚,


拦住来自栖霞县境


蚕山的黄水河,


造成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湖。我去参观时,


千千万万农民正在挖溢洪道。


水库


李政委是个热情能干的军人,领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点 着远山近水,


告诉我将


来哪儿修发电站,哪儿开稻田;哪儿栽菱 角荷花,哪儿喂鸡子养鱼。说到热烈处,他的话好


像流水,滔滔不绝。结尾说:


“再住几年你回家来,就可以吃到湖边上栽的苹果,湖里养的


鱼和水鸭子 蛋,


还可以在水库发电站发出的电灯光下写写你的故乡呢——不过顶好是在那湖


心的小岛子上写,那时候准有疗养所。




说着,李政委便指着远处一块翠绿色的高地给我看。原是个村儿,于今围在湖水当中。


我问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喷泉一样说:


“叫常伦庄,为的是纪念抗日战 争时期一个英雄。那


英雄叫任常伦,就出在那个村儿。任常伦对党对人民,真是赤胆忠心 ,毫无保留。后来在一


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任常伦抱着挺机枪 ,事先埋伏在栖霞一个山


头上堵住敌人,打死许多鬼子,末尾跟鬼子拚了刺刀,自己也牺 牲了。人民怀念他的忠烈,


还在当地替他铸了座铜像呢。




我听着这些话,


远远望着那山围水绕的常 伦庄,心里说不出的激荡。这个人,以及前前


后后许多像他同样的人,

< br>为着掀掉压在人民头上的险恶大山,


实现一个远大的理想,


曾经付


出多么高贵的代价,战斗到死。他们死了,他们的理想却活着。请看,任常伦家 乡的人民不


是正抱着跟他同样的信念,大胆创造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


在这个温暖的黄昏里,


我和老姐姐经过二十多年的乱离阔别,


又能欢欢喜喜聚


在一起, 难道是容易的么?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会羡慕老姐姐的生活命运的。



那小外甥女吃完饭,


借着天黑前的一点暗亮,


又去埋着 头绣花。我一时觉得,故乡的人


民在不同的劳动建设中,


仿佛正 在抽针引线,


共同绣着一幅五色彩画。


不对。其实是全中国


人民正用祖国的大地当素绢,精心密意,


共同绣着一幅伟大的杰作。 绣的内容不是别的,正


是人民千百年梦想着的“蓬莱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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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茶花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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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


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


求她


画。她说:


“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 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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